鹞蓝

星历九年，十岁的寓瞳才开始说第一句话。

 

索菲亚从寓瞳三个月大起就很急：“她怎么还不会叫姐姐呀？是不是发育有点迟缓呀？” 

 

寓瞳一岁时，大孩子们不把“索菲亚操心寓瞳在三个月大时不会说话”当段子讲了。星潮和青穹查了两天的资料后开了堂婴幼儿发育的讨论会，指出同时接触多种文化可能导致婴幼儿的语言迟缓。七月掰着指头数平时大家在寓瞳面前说的各国语言，发现手指脚趾都不够用。萧晨拍板：“以后在寓瞳面前只说夏国话。”

 

然后很多事发生。那些改变世界的事件呼啸着和寓瞳擦肩而过，没有耽误小姑娘断奶、学走路、认字和换牙。因为不会飞行，寓瞳学走路时摔了很多跤——她明明是“秩”，然而别说调动一方天地中的某种秩序，甚至连移物都勉强。然而在小孩们看来，异能不会用没关系，不说话的问题比较大。寓瞳四岁时，吴佳再次给她做了全方位检查——声带发育良好，没有智力问题，没有自闭。小姑娘仰头冲吴佳做鬼脸，蹦下椅子自己去倒水喝，回来时还给吴佳指窗外初升的三轮月亮。

“感觉是，她只是不乐意说话？” 吴佳纳闷地跟小孩子们说。

向明光瘪瘪嘴：“要是月汐姐姐在就好了……”声音越来越低，他埋下头。

然后大家都沉默。

 

喀秋莎抱起寓瞳，蹭她的小脸：“健康就好。不想说话没关系，弄不清楚她是什么秩也没关系，我们会照顾好她，就像我们曾被照顾的那样。”

“别总娇惯她呀。”丹再次焦虑。

 

然而被整个竹泉捧在手心的长公主并没有长歪。在离故乡十六光年的地方，寓瞳安安静静地长到十岁，独立而淡定地自己盛饭、自己选衣服、自己找喜欢的书读。她不说话不写字不打手语，不做出任何带有“判断”性质的动作，故而无法要求无法索取，不给别人留任何宠坏她的机会。 

 

“你要什么？说出来我们都给你。”游乐场，丹蹲在她面前问，指琳琅满目的甜食和玩具，“我把这游乐场买了送给你好不好？”

寓瞳冲丹咧嘴笑，舔冰淇淋，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是自星路开启后，寓瞳第一次回到地球。森林和城市看得她目不暇接，可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讲。

子归给丹发来了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翻找出的两句话——无法说话的“秩”在它域漫长的历史中仅出现过两次，因未展现任何能力而被当作废物，异能很快被剥夺“回收”。尽管子归立刻迭声强调这只是历史记载跟你家寓瞳没关系你家长公主可乖可美可聪明了，丹还是咔一声挂了电话，寻思下次访问是不是要把喀秋莎放过去吓人。

 

丹还在查儿童心理的权威医生时，寓瞳自己买了去西南的票，回到她生命最初三个月所在的地方。

空置了近十年的屋子里，灰尘重如化石，某些剖面还残存硝烟气味。她的房间里，所有家具的边缘都包着防摔防啃的软层。火箭小熊图案的婴儿床边搁着笔记本，前九十三页里，两种不同的笔迹轮流记叙着她几时几分睡了多久吃了多少，下一次见儿科医生有哪些问题要问；后面的页面除了日期几乎都是空白，除了某些页面标注着诸如“该长第一颗牙。若不舒服，磨牙玩具先冰过再给她啃；可能发烧，如果高过38.5度，给医生打电话”之类的话 。

她爬上小床，抱着膝头闭上眼，想象那两个人坐在床边看她，忧心忡忡又欢欣鼓舞地等她长第一颗牙。

然后她去了竹泉旧址。

丹跟着她跑，本来连声说着“没什么好看的呀”想阻止她爬上焦黑废墟，可不知什么时候话就多起来，指给她看已不存在的花园、食堂和操场，絮絮叨叨给她讲她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你最喜欢我们抱你去溪边看野鸭，看到鸭子就手舞足蹈，拉克什米就满溪谷抓野鸭给你看……你睡觉很成问题，要人抱着哄很久才肯睡，他们又不让我给你做睡眠训练，结果每个‘秩’都做过你的床垫——我都不知道萧晨的耐心有那么好——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把你走睡了，警报突然响，你哇地大哭，然后那次约提被打特别惨。那次后我们就学会了用异能在你周身设隔音区，效果很好，‘天倾’时你半点都没被吓到……不过那时候你那么小，都不记得了吧。”

 

记得的记得的记得的……她在心里疯狂地说，记忆里有很多模糊的面容和温暖的怀抱，她被争着抱，被举高，有人骄傲地说又重了哟我们把她养得真好。那时候有很多笑声，有人在她耳边哼歌，唱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酸涩液体滑入口中，她微张开嘴。

世界的规则重重地压在她舌尖上。和过去十年一样，因果律织成密不透风的网，阻止她发出哪怕最细微的声音。

然而，她已经长大了。像她被期待的那样——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

她终于足够强大。

 

星历九年，命轮逆转倾覆。竹泉的寓瞳说出她生命中的第一句话，每个音节都碾碎无数已发生的“事实”。

她向世界命令：所有曾期待她长大却被时光夺走的人们——

“我要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