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蓝

总有一天，我们要带着种子登上陌生的星球，我们的脚步要遍布抬头仰望时所有目光可及的地方，和更遥远的边疆。这是生命对于群星的许诺

 

于是接下来几天的航行里，星潮成了佩蓝歌蕊的小跟班，兴高采烈地学习轨道基地的原理和操作。佩蓝歌蕊做事相当随性，带了星潮几天后觉得这小姑娘用着挺顺手，于是直接把Icarus的部分指挥权放给了星潮，让她协助Icarus的日常维护。这几天里，星潮也终于坚持不懈地弄清楚了自己在真空中能无防护地自由活动的时间：三十分钟左右，是四名“秩”中最长的；萧晨能待的时间最短，约十分钟。但这些只是他们在静息态的估算。如果需要异能的高强度输出，比如在真空中战斗，这个时间会缩短到几分钟；但如果有氧气供应又只是静静飘着，时间又能延长到一小时左右。弄明白了这些之后，星潮就背起工具箱和氧气瓶，这两天正试图在Phecda的指点下把Icarus外部该维修的地方都修一遍——顺便把捣乱的空翼有多远丢多远。

空翼对人工智能有点兴趣，但他以前玩的大都是帮用户放个视频导个航之类的民用人工智能，Phecda这样的大型武器核心还没近距离接触过。调戏了Phecda两天后，空翼跟星潮说：这只也挺笨的，我帮它改写一下核心代码吧。

佩蓝歌蕊倒抽一口凉气，把空翼揪进主控室关门训了一通，训完后空翼有两天眼神都是直的，再不提让人工智能变聪明点的事。

 

Icarus第一阶段加速结束，开始自转，在上百艘战舰的拱卫下，静静滑向深空中那颗红色行星。

 

空翼缠着萧晨要练习搏击技巧时，感叹星潮这是彻底被天图拐走了，而月汐又是个喜欢跟着姐姐的小尾巴，大夏军估计没机会把这两姐妹收编麾下了。

“所以夏国曾经是想把她们都拉到军队里？”萧晨问道。大夏军的代表来找他劝说过好几次想让他也去少年军校，不过只有利诱没有威逼，在他拒绝后，对方依然乐呵呵地把那堆福利硬塞给了他。事实上，这样的好态度让在昼影中长大的他有些摸不着北。

“咱四个大夏军当然都想薅到手啊，只不过薅得过来最好，薅不过来也肯定不会强迫，交个朋友日后需要帮忙也好开口嘛，”空翼耸耸肩，“萧少侠我问你，什么是必胜的兵法？”

“不战？”萧晨迟疑地回忆着某篇小说里所追求的“天下大同”，但他自己也不信这个太过理想化的答案。

“错。自古以来，诡计奇谋都只能在短时间里搅搅局，大尺度上的必胜兵法只有一个——”空翼把手徐徐向前挥去，“点科技，点经济，爆兵，一路平推。”

“大夏军当然想要异能者，可是就咱们四个够干嘛的？ 一次食物中毒就能干翻的战斗单位，军队可不敢把战略性的目标放在上面。遇到异能这种新玩意，夏国北新冬疆这些大流氓都是一个思路：弄明白原理，然后跟种白菜一样量产。红隼那个能削弱异能者力量的的‘图腾’你也见识过吧？我才知道，好家伙，几十年前就成建制了。我在的这个‘雏凤’计划也不是弄几个天才少年想改变战局，而是用来实验一个思路相当碉的武器系统——多的我就不能讲了嗯。”空翼龇龇牙，抑制住自己剧透“雏凤”的冲动，“你也听叶教授说了，等司徒老师那边实验成功，搞不好过十年异能者就满街走了。所以我觉得小萧你不一定要急着背着书包上学校，趁着异能者还值钱，赶快找个大腿抱抱。”空翼环手做抱腿状，然后发现话题被自己给扯远了，“啊，现在让我先抱你的腿——大哥你教教我怎么用异能打架。凌叔叔说这次任务我们不用参与战斗，但万一有人就要来打我呢。”

萧晨说：“我以前是‘物’，‘形’的操作方法我也不熟。”

“啊，那至少去训练场对练一下？不用担心打破啥，墙壁破了让星潮来修就可以了。”

 

然而训练场已经被占据了——皮肤粗砺的女兵们无声地对练着，战斗技巧娴熟而凶狠。然而，她们老旧的装备和算不得健壮的肢体却显示出她们并非隶属夏国或北新之类资源充裕的军事巨头。有女兵向男孩们撇了一眼又沉默地转过头，那是被战火磨砺过的锋利眼神，冰冷中却又透着些炙热的虔诚。

空翼正想上前打招呼问问能不能空个场地让他们玩，萧晨一把把他揪了出来，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柯尔特的军队会在这里？那个国家和德伊沙一样信仰真理教——”

空翼轻轻“切”了一声：“真理教内部的不同教派多得能打出狗脑子来。柯尔特所信仰的派别是改良得比较世俗的，你看他们的女兵都不戴头巾。事实上，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后，真理教还没被几大国判定为邪教，基本就靠着当年柯尔特是第一个跟德伊沙宣战的——柯尔特相信真神必定博爱仁慈，而德伊沙背离了真理教的教义。大国们还在犹豫的时候，他们的军队就已经战斗在反抗德伊沙的最前线了。特别是他们的女子军，当年活生生拼没了几个团，把德伊沙的扩张抵在了西陆的大门外——德伊沙认为女性是低等的存在，被女子杀死的战士无法上天堂，所以他们特别害怕柯尔特的女兵。不过，自十六年前从德伊沙凭着异能者又跑回来地球袭击后，真理教在地球又落到人嫌狗厌的地步。我们这次远征，柯尔特要是不积极参与，接下来地球上就快没真理教的立足之地了。”

萧晨想了想，找到个合适的比喻：“所以柯尔特这是为真理教……清理门户？”

“嗯啦，”空翼点头，“西陆和北新都挺喜欢柯尔特的，觉得他们的教徒虔诚高尚。毕竟西陆北新的信教者也多——虽然信的是神圣教但根底上和真理教也算同宗同源。这次远征，西陆撺掇着柯尔特派出铁玫瑰团上去拼，毕竟自家士兵的命精贵，也乐意让柯尔特在明面上接掌德伊沙而自己在幕后控局——毕竟信仰和语言一样，占领的阻力会小不少，跟地球上这几亿真理教徒也好交代。”

“那夏国的态度呢？”

“咱出三个团的红隼，让德伊沙见识见识异能者之外的‘不科学力量’。反正夏国是无神论的天下，定海阁每位长老脑子里都自带‘信教者SB’的弹幕，哪个教派上台都无所谓，管好自己别来折腾我们就成——当然了，上台的越世俗越好。搞政治嘛，人品无所谓，重要的是够理智可以谈生意。”

“所以夏国更倾向于……萨林？”

空翼冷笑，声音带上了几分咬牙：“对。那混账手里收拢着太空海盗的大部分势力，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他们穿梭在地球和火星之间走私资源，火星地下那几百万人早饿死了，所以他在德伊沙的威望也挺高，更别说他还是最强的‘形’之一——德伊沙认为异能者是真神的使者，真想知道他们知道萨林压根不信神时的表情。” 

“你不喜欢他。”

“去，在德伊沙同性恋可是非法的，老子喜欢他就糟糕了，”空翼鬼扯着，“啊又扯远了，我们去外面真空里练练？”

 

警报声响起。

萧晨猛抬头，在看到穹顶警示灯颜色时又稍微放松了些。指示灯呈黄色且缓慢闪烁，象征着可控的自然灾害。路过的工作人员们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点开自己的任务列表，收到紧急调动的立刻向指定地点跑去，没有收到的就摸出应急氧气罩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哪怕没有外敌，宇宙航行中大大小小的事故仍是家常便饭。萧晨点住通讯器：“星潮，怎么回事？要帮忙么？”

 

“七号种植舱被陨石击穿起火。Phecda已经隔离了受损舱室，我正在把困在里面的人带出来，月汐也在这儿。别担心，马上就搞定了。”

被隔离的舱室中浓烟滚滚，星潮一面回答，一面灵活地向最后一名受困人员所在的地点飞去。对方已经由于缺氧接近昏迷，模糊中看到身边出现了个孩子的身影，于是挣扎着把应急氧气罩往那孩子脸上递。星潮把氧气面罩按回他脸上，展开能量屏障稳定住周围气压。她眼前的屏幕上，Phecda投影出附近舱室的情况——种植舱的火势正迅速蔓延，她来不及在种植舱烧毁前把这名工作人员带到安全区。

没有犹豫，星潮扶起那名工作人员，转身向安全区飞去。Icarus有足够多的冗余，失去一个种植舱最多也就是航行途中少些新鲜蔬菜而已。

时至今日，太空军是死亡率最高的军种。这次远征，星潮不想让Icarus上有任何人无法回航。

 

这时，萨林的身影越过她，通讯频道上传来他的声音：“你先把人带出去，我去试着救下种植舱。”

当星潮把人带到安全区交给月汐治疗，再折返飞回至七号种植舱时，火已经熄灭了。一片狼藉的植物之上，萨林漂浮着，熟练地用简单的随身工具堵上舷窗上最后一个泄漏口。气温和氧浓度开始恢复。

“咦，你的‘形’是雷电，这是怎么灭火的呀？”星潮想不通。

“火焰的本质是电离粒子，震荡的电场可以移动它们。泄漏中的舱室温度本来就低，让火脱离燃烧点后它自然就熄灭了。”萨林面色平淡地解释，满意地看见那事事好奇的小姑娘露出“真厉害”的神情并想继续发问……

然而小姑娘的注意力转瞬就被另一件事吸引走了——“哎呀，番茄都烧死了！”

虽然火势被及时控制，种植舱还可以在清理后继续使用，但脆弱的作物已经挂了个七七八八。星潮颇为遗憾地蹲下扒拉那些焦黑的植株。基地储存的压缩食物够所有人吃几年，可这段时间就没有新鲜番茄吃了不开心……

星潮低落地检查着处于不同生长阶段的植株，终于发现还有一处透着些微的生命气息——那是一株刚刚发芽的纤细幼苗。星潮把这粒翡翠般的嫩绿幼苗捧在手心，越看越觉得它可爱。

以深黑宇宙为幕布，这是她视野中唯一的绿色。

 

她一向爱极了星空，可有时在凝望了许久之后，却觉得这寥阔星海似乎缺了些什么，让人感觉心里空落落地孤单。无边无际的星光绚丽如斯，可一颗星星如果从诞生到消亡都没有等到人的目光，那么那颗星辰，究竟算不算存在过？

这一刻，她手心里，无穷星海下微微颤动的幼苗，突然补上了这空出的一块。

那是生命。星空在等待生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要带着种子登上陌生的星球，我们的脚步要遍布抬头仰望时所有目光可及的地方，和更遥远的边疆。那时，星光才不再寂寞。

这是生命对于群星的许诺。

 

被大火烧得狼藉一片的种植舱里，星辰之中，年少的异能者再次清晰地感应到自己意念中那片蔚蓝湖水的波动。

无数微小的波纹在湖水中随机地碰撞和纠缠，而就从这看似杂乱无章的作用中，某种反馈刹那到达临界，复杂的波纹自下而上涌现，有序自无序中诞生。碧蓝湖水生机勃勃地涌动，无数波纹螺旋着诞生、突变、融合……无休无止，生生不息。

她闭上眼，手心里有什么在应和着这创生的秩序，生长舒展。

星潮再次睁开眼睛时，方才手心中的幼苗已然成为枝繁叶茂的一大捧绿叶。两个红彤彤的番茄晃到她脸旁，她本能地张嘴去咬。

 

萨林安静地愣在旁边。他觉得他已经对受惊熟练起来。

德伊沙的异能者中有能催生植物的“形”，但最多也只能让收获的周期缩短到几天。萨林从没见过这样的力量，在不过半分钟的时间里就能让一颗种子长成可收获的成体。

而且真神——如果他老人家存在的话——从来不给他平复心情的时间。那小姑娘啃着番茄，乐得不行地冲去储物室翻出各种种子：“哈，这个好玩！”

于是，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里，种植舱里姹紫嫣红后果实累累。星潮还洗了个萝卜问他吃不吃。

难怪德伊沙将异能者崇敬为神之使者，异能到了如此境界，简直是……有如神迹。

 

萧晨和空翼赶到这次事故处理的集合点时，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忙的了。穹顶上的警示灯已经转为象征安全的绿色，伤员们也在月汐强大的治疗异能下基本康复。通讯频道里传来星潮雀跃的声音：“我可能知道我是什么‘秩’了！——和创造与生长相关的，用来种菜特别好！”

空翼听完星潮的描述，啧啧地感叹：“我们仨对自己‘秩’的了解都是跟昼影刚正面的时候吓出来的，就你是看着番茄馋出来的。凌星潮同学，请问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饿！”星潮清脆的声音从通讯频道和空气里同时传来。前方走廊上，星潮抱着一大袋子番茄草莓黄瓜跑过来，一路上见到谁就给谁发个果子。

萨林跟在她身后，随意地和她聊着天：“所以你还真是特别适合当宇航员呢。长途飞船上只要带上你，氧气和食物都不用发愁了。”

星潮仰头看着萨林嘿嘿地得意笑。

“如果你真想做宇航员，待会儿我们可以交流一下——我常年往来于太空，我们的飞船也没有Icarus那么先进，所以，对于如何用异能处理各种太空中的突发情况，我还是比较熟的。”萨林说。

“好呀好呀，”星潮迭声答应，而后注意力又被妹妹吸引走了。她快步跑向三名同伴：“月汐月汐，这儿有你喜欢的草莓！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种！”

空翼先抓了把草莓：“你的新技能不跟舰长姐姐讲一下么？她肯定对你这个人形农场很感兴趣。”

一提到佩蓝歌蕊，星潮身后就有看不见的尾巴摇起来了。她带上月汐和草莓，迫不及待地向主控室飞去。

空翼再用个借口支开了萧晨，而后似笑非笑地转向萨林：“我不是警告过你，离她远点儿么？”

 

空翼的目光让萨林后退一步，他刚想分辨自己只是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无法让声带颤动。

不仅仅是声带。空翼右手微微收拢，于是萨林失去了包括心跳和呼吸在内的所有对身体的掌控。

“不是跟你说过么——星潮问你什么就老实回答什么，但你不许主动跟她搭话。” 空翼一步步踱向萨林，“她忘性大，可我的记性还成。那天雨里你差点把她掐死，也只有她这七秒钟记性的鲤鱼还会对着你笑那么开心。”

走廊上，基地的工作人员来来去去，但没有人注意到这片小小角落里的异动——空翼已经隔绝了声波向外的传播，少年脸上带着纯真的微笑，而萨林无法让神经向脸部肌肉传导任何信号，于是周围的路人也只觉得他们是在日常寒暄。

空翼站到了萨林面前，稍松开对萨林发声的压制。

绝对的力量差异下，所有言辞上的技巧都是徒劳。异能被压制，心脏甚至无法向大脑输送血液，萨林却没有尝试任何反抗，而是立刻拼尽全力说出道歉：“对不起！我没想伤她……”

“别只向你惹不起的人说对不起啊，你带领的那场空袭，伤了我上百名同学，你向他们道歉了？”空翼挑挑眉毛，“我让你去查的那件事，六年零五个月前带队袭击远风小学的德伊沙异能者是谁，有消息了么？”

“没，还没有。那之后军方有一次大的权利清洗，很多资料遗失，我也没有太多人手安插在军方高层……” 萨林脸色发青，努力地从肺部挤出散碎的声音。

空翼轻哼一声松开对萨林的压制，定定看向萨林的眼睛，唇角微勾：“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少从我朋友身上打歪主意——弄清楚袭击者是谁，我让你如愿；否则，你就眼看着柯尔特的铁玫瑰坐上那个位置吧。”

 血液重新流向四肢，萨林后背抵住墙壁喘粗气：“你是大夏共和军的人，夏国更希望得到世俗的可谈判对象，而不是柯尔特那样过于虔诚的……”

“夏国的态度是夏国的态度，我可还有两个月才入军籍呢。”空翼将最后一个草莓扔进嘴里，微笑着舔舔嘴角红色的汁液：“对我来说，德伊沙的异能者，都该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