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蓝

#天空的起点#
三万年前交错开的两支猿,在再度纠缠的时空线里,狭路相逢
文明一步步踏上临界点,或坠入地狱,或冲破苍穹
在燃烧着血和火的悬崖顶端,少年们望向正在被撕裂的天空,张开翅膀

[天空的起点]18-模型构建

为什么在我们描述的科学世界的图画中的任何部分都找不到感觉、知觉和思考的自我——因为它就是那幅画面本身

 

萧晨的记忆里,那个夏天仿佛没有尽头,即使具体的细节早已含糊,脑海里的那段日子只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明媚阳光。

那时候少年们以为他们会在九月分开——空翼要去少年军校,星潮准备着加入Icarus的远征,虽然萧晨、月汐和薛峰都会留在海川中学,可三个人都还隔着年级。于是,在萧晨提议“想趁剩余的一个月假期到处走走看看”时,大家都响应得特别热烈。

八月,背上背包,振翅入云,一同见此天地。

高山,极地,雨林,深海,沙漠……他们是异能者了啊,哪里去不得?地广天高,合该让人自由翱翔。

薛峰也时常跟着他们一起,姐妹俩都很乐意带着他飞来飞去——渊博而细心的师兄是堪称完美的旅行组织者,自从他加入这个异能者旅游团后,大家再也没有出过乱飞一气找不着路或找不到食儿的乱子。木楼高低错落的临江古镇里,薛峰能指着爬满青藤的古城墙讲上一段千年兴衰的典故,以及告诉星潮绕过前面的青石板巷子就有家百年老字号的甜水面。玩性起来的时候,薛师兄也疯得跟这群熊孩子们一样一样的——空翼生日那天他们吃着夜宵突然热血上头决定夜袭泰山,于是一群人在朦胧的月光下飞落到泰山脚下,约定了不许用异能后,叼着还没啃完的烤串蹭蹭往上冲,终于在破晓前一路冲到了山顶上。四个小家伙都都喘着气瘫坐在山顶时,薛峰还精力旺盛地从书包里翻出一个不知哪里弄来的喷气背包:“喷气背包稳定性不好,现在还不被允许民用,可我早就想玩它了——待会儿我飞一段儿,要是出故障了,你们帮我兜一下?”

群山之巅,奔腾云海上,五只飞鸟般的身影跃入万丈霞光。

 

一个多月里他们的祸也没少闯。另一天里他们决定去北极看熊,薛峰怕冷就没跟着。他们乱飞了半天以后熊没找到,却看到了一艘正在浓烟中下沉的冬疆战舰。小家伙们二话不多说地冲下去掀起巨浪扑灭浓烟,再齐心合力地把战舰硬拽到岸上……然后发现人家似乎只是在演习海上救援。

刚才强拖硬拽的时候似乎都已经把人家的战舰弄变形了。鸡同鸭讲的面面相觑里,唯一稍稍听得懂冬疆语的月汐小声翻译着偷听到的对话:“……他们正在跟上级报告,好像是他们上级认出了我们是谁,叫他们要好好招待。”

几大国里,冬疆对新出现的“秩”级异能者的态度算是相当耿直了——根本不试图拉人入伙,直接跟夏国打招呼说咱俩谁跟谁啊,我要有麻烦的时候你把人借我用就行。

可太耿直了也吓人,等那铁塔般的舰长端来一大缸烈酒热情地让“夏国的小战士们暖暖身子”,推脱了两次实在是语言不通,少年们大眼瞪小眼了几秒,不约而同地突然起飞开溜。

他们突破音障,争先恐后地飞掠过冰封雪原。某个时候他们决定就这么不管方向地一直飞,掠过大海,掠过森林和群山。世界在他们身下无限地延伸,从正午到黑夜到清晨。最后,捣了蛋就跑的熊孩子们飞不动了,从蓝天的最高处落了下来,一层层穿透旋转的云。大地迎向他们时,他们再逼出来点儿力气,速度缓了缓,接二连三地落入一大片开满白色野花的草地。

一群羊受了惊,咩咩地跑开。麻雀扑腾起来。

土地被阳光晒得暖和,他们头对头地仰面躺在一大蓬草上,累得不想动,只能抬头看天。天色是一汪碧蓝,云像是浸在上面的水彩。

不知道是谁先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反正几个人都望着天,渐渐嘻嘻哈哈地笑得喘不过气。

笑声被鸟衔着飞过云朵,飞过阳光透明的夏天。

他们唯一的,十六岁的夏天。

 

在这个夏天接近终点的时候,月汐跟星潮闹脾气了。

在课业之外,海川中学对学生有“每年参加参加至少75个小时的志愿活动”的要求。萧晨不明白这个“社会服务”到底该怎么做,于是向朋友们询问。那时月汐说:“我和一些同学在特殊儿童护理院做长期志愿者,明天是我们活动的日子,你陪我去吧。”

星潮从自己房间里伸头出来:“咦,那还用我陪你么?”

月汐垂下长睫,冷声道:“不用了。”

可星潮根本没注意到妹妹的脸色,闻声立刻钻回房间发邮件:“好的没问题,我正好到叶老师那边讨论去!”

 

自从新的研究揭示了“异能和基因无关”,叶教授的研究组在集体喝醉了几次之后,又打起精神重振旗鼓起来——即使所有研究异能的的实验室都被这无理取闹的世界踢回同一个起跑线上,他们研究组可还有个特殊优势:至少两名“秩”级异能者会在同一个城市待三年,甚至还有一名“秩”希望加入他们实验室!假期还没结束,叶教授就准备把研究方法论囫囵吞枣地给星潮塞下去。

理科大楼的走廊上,带着星潮的叶教授叫住一名文质彬彬的研究生:“哎,子归,来来来,帮老师个忙,中午我请你吃饭。”他笑眯眯地向两人做起介绍:“子归啊,这是星潮,挺聪明一小姑娘,想来我们组做科研。待会儿你给星潮讲讲怎么构建模型?星潮啊,这是子归,研一的,脑子可好用了,本科时还跟楚老师做过宇宙学的理论,不过现在跟了司徒老师做实验——哎我说子归你做理论有天赋,为啥一门心思要去做实验啊,生物实验都能被你搞出爆炸来也是难得啊——司徒组的人表达能力都特别强,因为三句话内讲不清楚事儿就会被司徒丢出办公室。”

“嗯我知道的,被丢过。”星潮点点头,“您也?”

都被急性子的老教授丢出门过的三个人心有戚戚焉地一同点头,彼此都觉得亲近了不少。

 

在叶教授的研究组之外,少年们“秩”级异能者的身份都是高度保密的,所以叶教授对外也只说他们是“来实验室做科研实习的中学生”。此外,在外人较多的地方,星潮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戴着佩蓝歌蕊所赠的那个屏蔽异能的手环——要是没什么东西约束一下,星潮都不知道平地都会撞电杆的自己会在走神时放出啥“神迹”来,她还能溜去Icarus,月汐的高中三年就别想清静了。

 

“模型”的用途之一,就是将不同的可能前提代入其中,看看这些假设是否会推衍出不同的结果。

很久以后,当星潮想起那一天时,她毫无意义地将一个“如果”代入脑海中世界演化的模型——如果那天她没有戴佩蓝给的手环,如果那时候她对异能有感应,那么之后的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然而即使是最强大的“时”之秩,都无法在不可逆的时光长河里折返。

所以,那天清透的阳光里,她无知无觉地笑着对母亲称赞过“理论上极有天份”的儒雅青年行礼,脆生生地叫师兄好。

 

名为子归的师兄似乎有些害羞甚至笨拙,走进教室时还被门框绊了一跤。但他清俊眉宇间也透着知识青年独有的书卷气,在讲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双瞳中的神采便陡然飞扬起来。

“从复杂事物中提取出重要特征,以这些特征构造出一个相对简单的事物——这个简单的事物,就是‘模型’——它可以是实物,比如你小时后玩的航模;可以是理论,比如用一行公式描述宇宙命运的广义相对论模型。”

“所有的模型都是错误的,因为它们都是对真实世界的严重简化;但有一些模型可能是有用的:如果我们所提取的特征是合理的,那么,模型的演化就应该能反映其所对应的复杂事物的运行方式。”

“建模是科研的基本方式之一,因为模型易于去调控,定量和演算;有人认为,智力、思维和自我意识,就是人在脑海内对这世界构造模型的过程。”

 

“『为什么在我们描述的科学世界的图画中的任何部分都找不到感觉、知觉和思考的自我——因为它就是那幅画面本身。』(注1) 月汐我觉得这句话超级震撼啊!”

特殊儿童护理院,忙了一个上午的月汐和萧晨正面对面吃午饭。月汐的通讯屏上亮起灯,她点开就看到了星潮发来的这段信息。

星潮有个习惯:碰到了有趣的事、悦人的风景、好吃的食物,总惦记着给妹妹分享一下。于是子归给星潮开了两小时的如何建立科学模型的小灶,月汐收到的“觉得超有意思的知识点”已经可以写出一小页论文了。

觉得自己已经两天没搭理姐姐的月汐蹙眉“啊”了一声:“我姐要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在生气啊!”

对面的萧晨迷惑地抬起头来:“你在生气?”

月汐撇撇嘴:“有这么不明显么?我都没两天没怎么跟她说话了……”

可平时都是她的话多你的话少……萧晨茫然地嚼着鸡腿,觉得人类又难以理解起来,更何况,月汐不是特别能理解人么?她那直肠子的姐姐有什么能瞒着她惹她不高兴的?

 

萧晨之前光知道月汐的演技可以很好,但今天他才知道月汐的演技是从哪里来的——这小丫头观察和理解他人的能力竟强得堪比读心。

特殊儿童护理院里有不少大脑发育有缺陷的孩子,他们或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地沉默着,或稍有刺激就拼命地尖叫和踢打——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星潮得陪着妹妹来。现在的月汐倒是不用担心被有暴力倾向的小孩伤到,萧晨也被她支使去做其他志愿者的肉盾,并再三叮嘱他挡在同学和乱打的小孩之间就可以了,一根手指都不许动。

在护理院里才待了一小会儿,萧晨就觉得自己的“社会服务”还是跟着空翼去修剪学校草坪好了——这里的孩子简直是人形的小兽,眼神里充斥着让人既同情又心悸的怪异,完全无法沟通。他们这一组学生所照顾的十多个小孩,在被照料着吃完早饭,而后被哄着走向活动室时,其中一个刚刚还呆得像个木偶的小男孩突然后退,死活不肯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护理院的老师示意萧晨把那小家伙抱过去,可那小家伙到他怀里就拼了命地惨叫踢打,随后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别的小孩被刺激到,也接二连三地哭叫乱跑起来。

震得人脑袋发麻的哭声大合唱里,萧晨觉得自己宁可再去跟所有德伊沙异能者打一架。

所以月汐就越发让萧晨吃惊。

她接过萧晨怀里的小不点儿,轻柔地叫着小家伙的名字让他别怕,然后把他放回地上。小家伙站稳的时候就不哭了,只是依然不肯向前走一步。安抚好别的小孩后,月汐回到这小家伙身边,蹲下,和他在同一个视角上一起静静地看了会儿走廊。然后她站起,拉上走廊的窗帘。

接下来,小家伙就乖巧地把手放到月汐手里,跟着她一起安静地穿过走廊。

“刚才风大,树影透过窗户在地上晃。他对视觉信息特别敏感,所以觉得地面不稳,不敢走过去。”月汐这样跟带队的老师解释。

所以你的异能是有“读心”这个功能的?萧晨有点惊讶地注意起月汐和这里的孩子们的互动——月汐记得这里大部分小孩的名字,而有些谁都不理睬的小孩也特别信赖月汐。整个上午,月汐都温柔地陪着几个自闭的小孩搭积木。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伊伊啊啊地自言自语着谁都听不懂的句子,月汐也伊伊啊啊地回应着,就跟两个人真在聊天似的。“聊”了很久后,小女孩突然咯咯笑了,举起搭好的积木塞给月汐,嘴里蹦出两个字:“给。玩。”。

看到萧晨在注意月汐,刚才那名老师挺得意地上前搭话:“厉害吧?她就是特别能琢磨出这些小家伙们到底在想什么,这一点上,我们的大部分治疗师都没她厉害。”

“她这样……是多久了?”萧晨想知道是不是月汐成为“秩”之后才有这样的能力。

老师却以为萧晨问的是月汐在这里做志愿者做了多久:“她来这儿做志愿者至少四年了,除了前段时间好像有事儿停了一个多月,基本每周都过来——最开始她还对儿童心理一窍不通,就是耐心特别好;之后她一直在跟这边的医师学脑科学、心理学和相关治疗;这两年,我们的老师都会跟她请教一些特别难治疗的小孩到底在想啥。”

萧晨只觉得这种“看透人心”的技能似乎不是能轻易习得的:“她这是怎么学的?”

“啊,这也要看天分的。我们这边的治疗师都觉得她是镜像神经元特别强。”特殊儿童的康复需要多和常人交流,想拉志愿者来常驻的老师挺乐意多解释解释,“镜像神经元就像一面镜子,它能让你代入你正在观察的他人,从而能够模仿和理解对方的行为——比如我对你笑得开心啊,你也会不自觉乐;你要看到谁扑哧一声摔地上,你也会觉得脸疼。要是镜像神经元活跃啊,你就特别能对别人‘感同身受’,理解和交流就容易了。”

 

“用姐姐今天的说法,就是我可能比较会在脑中给他人‘建模’吧。”午饭时,月汐微笑着向萧晨进一步解释,“如果你仔细观察某个人,在脑海中模仿出他的一举一动,再把自己代入这个‘模型’的视角,很多时候,你就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一直在带的那个从来只肯说自创语言的自闭小女孩终于开始正常说话了,月汐心情正好,看看周围同学都聊着别的事暂时没注意到这里,于是当场她给萧晨炫了一把什么叫做“模仿和代入”——她直起背抿紧唇,整个人的气质刹那从柔和化为刚硬,凌厉双瞳中透出一点骄傲张狂。

萧晨愣了愣,才意识到月汐是在学他。

“……不,不对。”萧晨表示否认,他才没有这么刺儿……

“是么?萧哥,帅就要承认嘛。”月汐向椅背上慵懒地靠去,翘起二郎腿,活脱脱一副朗空翼那副吊儿郎当的欠揍模样。

萧晨满面的错愕里,月汐清脆地笑起来,一拍手,眉宇间飞扬起盎然的活力:“你看,这多好玩呀!”

虽然容貌有明显不同,但萧晨觉得月汐要是盘起头发和她姐以这幅神态走在一起,他说不定分不清姐妹俩谁是谁。

你赢了。萧晨冲月汐做了个“拜服”的手势。不过,你学起你姐的时候明明笑得这么开心,到底是哪儿她让让你生气了?

“……我不是真的生气了,但她要知道我在发脾气!”说起这个,月汐又嘟起腮帮子:“我现在通不过宇航员的测试,姐姐下半年就要去参加Icarus的远航了,一走就得一年多,我们还没分开过这么久呢——可她还不来安慰我!”

“可她安慰了你还是没法跟她一起去啊。”萧晨指出事实。他也知道这件事,月汐时常生病,上次参加一个多月的火星远征就已经是极限,她父母是不会放她去参加将近两年的外空航行的。

更何况,无论小时候如何亲密,你们总会长大总会渐渐分开,奔向自己的梦想,从此天各一方。

月汐却是委屈得眼眶都快红了:“可是,可是她应该要哄哄我呀……她可以说她不走了呀,反正我肯定会让她去不会强留她的……可她都不知道哄我!”

所以,你虽然想要姐姐留下陪你,但你会让她去远行,但你又希望她说出她可以留下然后你才好说出不要紧你走吧,但你偏不告诉她你的期望要她去自行领会……萧晨表示这个逻辑有点儿晕。

“啊,跟你说不清楚……”意识到自己跟这情商为负的家伙讲心事就是个错误,公主病正在发作的月汐懊恼地跺跺脚,“萧晨你以后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这句话杀伤力有点大。萧晨愣了半晌,然后埋头扒饭。

 

他喜欢的一些故事里,主角有一生一世一知己,鸾凤和鸣,并肩纵马。看到那些情节的时候,他心里也是羡慕的。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太讨人喜欢。他不像空翼那样会说话,也不像薛峰那样会照顾人;他甚至连初中的课程都过不了关;爆破和刺杀什么的他倒是熟,但那些技巧似乎也不是什么能吸引人的东西。可他心底仍有一些期待……万一有女生瞎了眼呢。

 

气氛冷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月汐正想出言道歉。

萧晨突然抬起头来,低声却认真地分辨着:“如果有谁……她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我都给。” 

月汐怔了怔,扑哧笑出来。“这个态度还不错。好啦好啦刚刚我说错啦……你和姐姐好像啊。”

 

你和姐姐都一样啊,她想,虽然笨了点儿,但对自己在意的人,什么都愿意付出。

她知道,如果她认真地请求,姐姐会放弃一直期待着的木星远航。

可她不会呀。姐姐说起远航就眉飞色舞,眸子中都闪着光,她怎么舍得让姐姐失望。所以,在分离前,她就犯回公主病撒撒娇又怎么了……

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她的身体比现在还差。暑假回父亲在大山里的老家,姐姐成天猴到林子里疯玩,她染了点儿感冒只能在屋子里静养。

姐姐惦记着山里的蘑菇,树藤和鹿群。她想姐姐在家里陪她。可在姐姐问“要不要我陪你”的时候,她总是撅着嘴说“不用,你去玩吧”,满心期待姐姐能看到自己伤心的神情就留下来。

可每次姐姐就欢天喜地地蹿出去,不到天黑不回家。

姐姐觉得她在家里可能无聊,于是在森林里遇到觉得有趣的东西都拍下照来传给她:蜻蜓、野花、小溪,癞蛤蟆……

随身电脑一直响着新消息的提示音,她把电脑丢开,用被子蒙住头小声抽泣。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委屈得不得了。她都这么不开心了,姐姐怎么还不猜一猜自己的心思?

终于有一天,姐姐准备出门采集树叶标本时,她声如蚊呐地开口:“不要出去嘛,陪我呀。”

姐姐毫不犹豫地把背包扔到一边,跟约好的小伙伴们说了声抱歉,挤在她床头跟她一起翻书看,一待待了整天。

然而她知道,姐姐时常扭头看着窗外飞过的鸟群。

姐姐在家里待到第三天的时候,她推推姐姐说:“明天你还是出去玩吧。”

“可你不是想要我陪你么?”姐姐认真地看着她。那时候她知道了,对于姐姐来说,她比蜻蜓重要,比小溪重要,比门外山林里一切好玩的东西都重要。于是她笑起来:“你喜欢出去玩呀……还有,空翼是不是说有那边山上有桑葚么?摘回来我要吃。”

于是,第二天姐姐就又精力十足地往门外跑了。她要姐姐多拍点有趣的东西给她看,而且要把自己也拍进去。她们互相传着语音、视频和照片,就像一直跟在对方身边一样。

那天晚上她就知道了是不能随便跟她姐讲想吃什么的……她姐能翻过两道山谷,把一整枝条的桑葚连枝带叶地抗回来。然后每次出门都去抗,直到桑葚过了季。

 

可在一段她最不愿意去回忆的日子里,她最好的姐姐,她要求什么都会答应她的姐姐,不理她。

那时候姐姐谁都不理会,眼神空荡荡的,不哭,不笑,也不说话。她在姐姐面前故意跌倒了姐姐都不管她。

 

我在这里啊,为什么看不见我。

我都哭了呀,快来哄我。

那时候她委屈极了地在姐姐面前哭,趴在地上等姐姐来扶她。可哭得嗓子都哑了,往日里谁让她掉眼泪就揍谁的姐姐都没有看她一眼。

妈妈把她抱起来轻声安慰,说姐姐不是不喜欢你了,只是她躲在了看不到你的地方,我们要把她带回来。

后来爸爸妈妈确实想办法把姐姐带回来了。经历了某种治疗的姐姐虽然忘记了不少东西,但又认得了她,渐渐地会对她笑,跟她说话。

可她记得偷偷听到的妈妈和医生间的对话,医生说要小心,记忆是最难掌控的,姐姐可能还会回到那个状态里去,而且,记忆抹除不一定每次都管用。

 

后来她们转学到了琦岚市。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到特殊儿童护理院做了一次志愿者。在那里,一些木偶般的小孩的空荡荡的眼神让她熟悉而心悸。他们是不是和当初的姐姐一样,把自己藏在了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她想,如果她最重要的人又躲到了看不见她的地方,她得知道怎么把她带出来啊。

于是那时她乖巧地对护理院的医师行礼,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这些孩子的吗?我想学。”

 

天色将晚时,发了一天的“讲座提要”却没有收到妹妹回复的星潮终于后知后觉地发来了短讯:“月汐,你是不是有哪里不高兴了呀?”

月汐哼出一口气,噼里啪啦地给姐姐回复两天来的第一条短讯:“是的!今天不陪我就算了,你都不过来接我了吗……”

 

阳光倾斜地照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发过脾气并被哄好了的月汐搂着星潮的胳膊,慢慢走着,还带着点儿委屈地跟姐姐单方面讲条件。

“每天要跟我打电话。如果延时长了,就留言。不许忘了。”

“好的。”

“还跟以前一样,有什么好看的就拍个照发给我,我好给我同学看——不要光拍景,要把你自己拍进去;光拍风景的话,人家专业的比你拍得好,照片里要是没人谁知道是你在那里啊。”

“没问题。”

“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遇到紧急情况得保证自己安全再照顾别人;试新的异能前跟舰长姐姐先商量,全程得有人看着;不要一件事做入迷了就忘记吃饭睡觉,遇到好吃的别撑着……”

“知道啦知道啦。”

“等我把身体锻炼好了技术也学好了,通过了宇航员测试后,要跟你一起远航,不许再拦着我。”

“可是太空航行挺苦的啊……”

“你不是说我想吃什么你种什么吗,不种了?”

“种种种!”

 

萧晨缀在她们后面走,时不时抬头望望天。他越发地觉得人类这个物种太难懂了……

 

那时候空翼打来电话:“晚上轮到来我家来吃饭了别忘了啊!然后来两局‘战旗’?”

萧晨赶快回答:“好的。还有,请转告阿姨,我真的吃不了这么多……”

“哎呀萧哥,你到我家还客气什么!——妈,肘子再加两斤,萧晨要过来!”

凌家和朗家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两家的小孩们常是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地凑一起吃饭。最近半个月,姚光不知在忙什么,经常不着家,于是萧晨也加入了这个被统一饲养的行列。话说萧晨第一次到星潮家吃饭时到早了些,姐妹俩去外面买烤鸭了而空翼还没到。那时,给所有人准备的米饭虽然已经摆在一个大瓷盆里上桌了,但糖醋排骨还没收汁,于是凌云让他先坐着吃点儿——本来说的是茶几前的小零食。可等凌云把排骨端上来时,整个瓷盆的饭已经被萧晨吃完了。从没到别人家作客过的小异能者还望着摆上来的菜流露出“不是让我来吃饭吗为什么还有菜”的困惑表情。凌云愣了愣,转回厨房煮面条去。从那时起,两家人都形成了“这可怜孩子在昼影肯定没吃饱”的共识,每次做饭只要知道萧晨要来就饭菜加倍。这么被塞了两周,终于明白了“吃饭”不仅仅是“吃米饭”的萧晨就觉得自己腰都粗了。

果不其然,今天晚饭,其他人面前的是碗,就萧晨面前是盆,而且堆成小山的红烧肘子也被摆在桌上离他最近的地方……

依然是撑得要走不动路的一顿晚饭后,空翼领着朋友们走到地下室,站在四个睡眠舱似的物体前,得意地跟萧晨炫耀:“呐,这个就是‘界桥’虚拟现实舱,大夏军出品,比市面上所有商用虚拟现实舱运算能力都高,而且有脑电波直接接入的选项,玩‘战旗’专用。之前两年星潮是我的对练,你来了以后我再跟共和军再申请了一个,今天才运到。最近好久没练了,一周后进军校会被小叁儿虐的——萧少侠,一起玩两局?”

看见星潮熟练地坐入“界桥”躺下,萧晨也学着坐进一个虚拟现实舱。

空翼依然嘴不停地得瑟着“界桥”有多好玩:“之前年纪不够不能进少年军校嘛,大夏军就给了我这个,让我先练练……”

空翼的话音仍在萧晨耳边,舱盖合上的瞬间,隔绝感官的黑暗扑面而来。萧晨警惕地将异能外放,“场”的感应中,自己仍安全地待在地下室,而他眼前的世界已然不同——

 

他,空翼和星潮站在无边无际的黑白棋盘上,几行数字悬停在他眼前。空翼发出几道命令,棋盘翻起成一个悬着北新国旗现代军队的作战指挥室,将他和星潮隔在一处,而空翼自己不见人影。

半空中传来空翼的声音:“我控夏国,星潮你控北新,这局带着萧晨教他怎么玩。”

萧晨立刻意识到了“战旗”并不是个简单的游戏——这是一个兵棋推演系统,将真实军队抽象成模型,进行“虚拟演习”的战争游戏。

而在这虚拟的世界里,北新和夏国那几乎能带来灭世的战火,刹那点燃。

虽然“战旗”的图像设计带着共和军特有的简陋甚至土气,但萧晨发现它的细节丰富得让人吃惊。作战室中的仪器带着近乎真实的触感,而时间也在等比例流逝,更有趣的是,他们不仅仅可以在作战室中操控全局,而且可以进入任何一个作战单位进行微调。

星潮玩的是北新,以强大的海军和空军率先发动攻击;空翼玩的是大夏,缩紧军力采取守势顶过第一波轰炸后,有条不紊地敲除起北新散布全球的军事基地。以月面城市为掩护,星潮悄悄地集结起轨道基地……

小雏凤依然跟他们保持着通讯:“这还是为防泄密的简化版,据说去了军校可以玩更高级的——星潮你再不认真点儿,你的海外基地我要全拔干净了啊!”

星潮在百忙之中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带新手入门:“萧晨,你比较会操作武器对吧?去微操太平洋上空的战机群吧,秋叶群岛要被空翼占了啊啊啊——”

点头的刹那,萧晨发现自己跌入了一艘北新的战斗机舱室内。雷达屏幕上,三个大队的红隼正气势汹汹地杀来。

他瞬间被秒。

微操中,操纵者的座驾被击毁就会被换到下一个可操作的座驾。连连被敲掉五六架战机,打得有点儿着急的萧晨看到眼前屏幕上有个红色的“高级模式(过桥)”,于是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他再次跌落。

世界不再有可理解的实体,光流的瀑布穿过他的身体,凝结成浩若繁星的01组合疯狂旋转。

随后,萧晨就立刻被弹出虚拟舱,现实的世界重新呈现在眼前,眩晕里,他看见月汐惊诧的脸。他爬起来扶住墙,世界仍然天旋地转。

“我擦我还以为只有星潮这只猫会乱按东西!”空翼和星潮也立刻停止游戏打开虚拟舱,哭笑不得地把萧晨扶到沙发上躺着,倒杯水慢慢跟他讲解,“‘界桥’这个名字是取连接真实世界和电子世界的意思,我们刚才还是在‘桥上’,虚拟现实是用触觉、听觉和视觉呈现给我们的;‘过了桥’的高级模式就是到了代码层面,神经元直接对接底层代码。这个模式要经过长时间训练才可以掌握,我以前都最多在高级模式玩十分钟就神经过载被弹出,星潮只能玩两分钟左右——不过过载也没啥严重后果,就是跟晕车似的。萧少侠你慢慢晕会儿我和星潮再来一局啦哈哈哈哈。”

正说着,界桥的通讯器中响起远山杉的声音:“小二,你在玩‘战旗’?好久没虐你了,来一局。”

“呵,来就来,”空翼跳起来,跟姐妹俩招手,“星潮月汐,一起来,小叁儿这牲口是连赢过六届国际电子游戏竞技大赛的,特擅长微操,咱不一起上摁不过他。”

“一起上也摁不过。” 远山杉的声音由骄傲突然转为结巴,“等等,你说,你朋友一起来?有上次,上次,那,那位吗?”

“有呀,”空翼笑眯眯地合上界桥舱盖,“看你敢不敢打。”

“……朗空翼,你这人底线太低!”

“我没有底线!”

 

萧晨揉着太阳穴,从外接屏幕上看这四人新开了一局,让系统随机挑选战场设置。

战场很快就选好了。

空翼依然是操纵夏国,星潮领军北新,月汐分到了冬疆。然而,这一次,他们都是盟友。

而远山杉所操纵的“敌方”,仿佛无穷无尽的军力从秋叶群岛附近的海面凭空升起,毁灭的羽翼铺展向整个环太平洋。势如破竹。

萧晨还有些晃悠悠地站起来,皱眉看着屏幕上远山杉所率领的那迅速蚕食异洲、南部群岛和南新洲的诡异势力。这个势力对于空翼他们三人代表的地球联邦占据近乎碾压性的优势,不仅仅来源于远山杉精悍的指挥能力,而且是这个势力的设定——这个设定让萧晨的呼吸都有点儿发凉——所有战士,都是异能者。

其中,近千名的异能者,是“秩”。

 

“这是什么?”萧晨出声询问。

“最近新出的一个‘异世界入侵’的战场呗。” 几个人之间的语音频道都开着,远山杉正打得兴奋,话也出奇地多,他那端显然不止一个人在观战,还隐约听得到有人在出声怂恿:“打打打,不要顾及那么多,你打得帅,妹子才对你印象深!”

空翼也一边大呼小叫地收缩阵地,顺便跟萧晨讲军事相声:“哟这个战场有意思还没玩过……大夏军看起来土是土但脑洞还挺大的,这个‘战旗’系统里,从三国争霸,到智人走出非洲跟尼安德特人抢地盘,甚至共和军扛外星人入侵,什么战场都应有尽有。哦对外星人入侵基本不可能打赢,胜率是看能活着撤出多少人的……哎哟我擦山海关防线破了,星潮你把自由孤星都压上,月汐你别动沙皇,我‘过桥’!”

萧晨所能见的战场图上,代表两军的箭头刹那如被注入了生命,如千万毒蛇,惨烈地碰撞撕咬在一起——远山杉和空翼都进入了代码底层的高级模式。

 

在损失了近半兵力后,空翼终于让原本一边倒的战势胶着起来。

这只是一场战争游戏,萧晨想。可刚才那虚拟现实里近乎真实的触感让他觉得有些莫名不安,透过那红黑交织的战场局势图,他仿佛能看见这个虚拟战场所描述的图景——山河破碎,城市和农田燃起大火,近半的军队牺牲,鲜血和尸体铸出一道道防线又破溃,难民,饿殍,无数家庭妻离子散……

屏幕上象征核大战可能性的指示针,颤抖在一个危险的临界线上。

萧晨眯着眼睛去读屏幕上方这个战场的命名:“它域……入侵?”

 

“我擦,萧哥,你说这个战场的名儿叫啥来着?”打得鸡血上头的空翼突然停下,“你再重复一下?”

于是萧晨重复了一次。星潮奇道:“这个名字咋啦?”

“没咋,”沉默了不到一秒,小雏凤似乎对这个奇怪的名字又失去了兴趣,“星潮你快进全国军管你看你家黄石火山都被引爆了!”

这时,象征操纵者的人形图标突然少了一个,那个诡异的势力停止了一切活动——远山杉神经元过载,被强行弹出“界桥”。

“哈哈哈哈小叁儿你这神经强度不够啊,”空翼得意地大笑,“我觉得我成了异能者以后好像神经强度高了不少,以后就等着反杀你了啊哈哈哈哈。”

通讯器那段传来远山杉气恼的声音:“小二你别得意,明天再来!”

“哎呀,明天我就不来了,”空翼继续得瑟,“假期就剩五天了,明天我们要去秋叶群岛,北新请我们过去玩呢。我们要在沙滩上晒太阳,看火山,吃大龙虾。哎呀,你知道么,龙虾对半剖开,放上奶酪,在炭火上滋滋地冒着香味……”

屏幕上一片雪亮。远山杉手动着把所有核弹都引爆了。

 

那天晚上,当萧晨回到家时,稍有意外地看见一周没出现的姚光正在家里收拾着行囊。

“你们明天要去北新那边——虽然他们现在应该没法对你们做什么,但最好还是有个大人跟着去。”姚光这样解释。

萧晨点点头,略有些担心地看着姚光青黑的眼眶:“您最近很忙?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姚光扭过头看他。天图七星的神情在灯光的影子里晦暗莫名。

“萧晨,我是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姚光垂下眼睛,“你有没有听说过,‘它域’这个词?”

 

======

注1. 引自埃尔温·量子力学奠基人·生物物理挖坑王·猫的主宰者·薛定谔晚年的一本传世之作《生命是什么/物质与意识》(中译本127页)

“为什么在我们描述的科学世界的图画中任何部分都找不到感觉、知觉和思考的自我?原因可简单用一句话来表示:因为它就是那幅画面本身。它与整个画面相同,因此无法作为部分被包括进去。”

当时看到这句话,刹那感觉万籁俱寂惊雷无声……大牛就是大牛! 

评论(1)
热度(5)

© 鹞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