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蓝

#天空的起点#
三万年前交错开的两支猿,在再度纠缠的时空线里,狭路相逢
文明一步步踏上临界点,或坠入地狱,或冲破苍穹
在燃烧着血和火的悬崖顶端,少年们望向正在被撕裂的天空,张开翅膀

[天空的起点]33-长梦

总会有那么一天,水从管道出来,肥料从工厂出来,作物在明亮的建筑里四季生长,人们习惯于无关于天气的丰收。那时候,每个孩子都珍贵如宝物,自出生起便不知饥馑。


 

第一个梦里,月汐知道了饥饿。

她曾经以为自己饿过。毕竟她嘴刁又在意身材,偶尔学校提供的午餐不合胃口,她宁愿只喝点汤吃些水果等晚上回家再认真吃饭。然而,在这个天空湛蓝得让人恐惧的梦里,她才知道了真正的饥饿。

灌下一肚子溪水或嚼几叶嫩草后,胃的存在才能被感觉到:那里仿佛伸出无数爪子,要把五脏都挠进去消化掉。其它的时候,身体似乎真被消化得只剩壳,壳里是无底的空洞,遇见什么都得填进去——土缝里的谷粒、野果、草的嫩芽和根、溪流石缝里的小虾、虫蛹……

这不行,她模糊地感到焦虑,父母会被福利机构找麻烦的。然后她低头看,粗糙如树皮的瘦黑手腕上,并没有那个血糖连续八小时过低就会自动报警的手环。是梦呀,她想,天底下大家的肚皮都空着,怎么会有不给娃娃吃饱就有罪的地方。

所以她喜欢跟着男人们去打猎。打猎有收获时,没落下山崖也没被野猪挑破肚子的人总能分到一块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香,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她力气不大,但跑得又快又轻,还比寨子里所有人都擅长在山野里分辨可吃的事物,于是,打猎的队伍也爱破例带着她。原本女人是该种地的,种地远比打猎更保险,但扔一把高粱能长出三四把的好收成也只发生在山神爷爷保佑的时候。山神爷爷要是发了怒,暴雨或干旱会让整个寨子颗粒无收。

那时候毕摩就要把当年生的娃娃献山神了。山神喜欢奶娃娃,奶娃娃好吃。

她不喜欢山神。

阿姆给她生了好几个弟弟妹妹,但都没养得活,其中两个就喂了山神。最小的妹妹好不容易长到半岁,山洪冲垮了梯田,毕摩说山神又饿了,妹妹和寨子里别的小娃娃就被扔到了山神洞里。

其实小娃娃都是孽债,架不住女人一个个地生,但荒年本来就难得活。奶娃娃放在棚屋里不保险,女人们会把娃娃抱到田埂上自己就在旁边干活。可天旱的时候狼也疯,有时会窜到田边叼了娃娃就往山上跑。阿姆们太饿了脚软追不动,只能坐在田坎上哭。毕摩说天下就是这个理:草给鹿吃,鹿给人吃,人给狼和山神吃。她不服气,说人又不是鹿,她阿耶被狼吃的时候还知道用矛去戳呢。毕摩叹气不说话,把她阿耶留下的矛拿走了。阿姆也不说话,光哭。

她才不哭,她偷偷把妹妹捡回来了。

山神洞黑黢黢看不到底,冷风飕飕带着隐约的怪叫,除了毕摩谁都不敢进。她哆嗦着悄悄跟毕摩后头,在他走以后抱起妹妹跑回家。

阿姆把妹妹藏在地窖里。妹妹出生起就不会哭不会发声,这让她们的窝藏不易被发现。然而吃食不够阿姆没有奶水,她就上山去找,找没毒的野果和泡水就会软的树皮,拿烟熏戳得死人的野蜂巢,挖土里肥硕的虫子和蛇。有种满山遍野的毒薯草长着膨大的褐色块茎,咬一口就会死人,但她固执地觉得长在地里的东西总该有办法吃。几次险些送命的腹泻后,她终于发现把毒薯先泡三天水、晒干,再煮是无害的,虽然味道苦涩,但竟能果腹。

她抱着晒制好的毒薯去找神屋里的毕摩。她说,我们现在有可以吃饱的东西了,不会半路饿死。我们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山神河神不吃人的地方。

她话里的一个词让毕摩失笑。他说人生下来就是该受苦的,哪里会有吃饱的一天呢。

 

会的。月汐想开口,说会有那么一天,水从管道出来,肥料从工厂出来,作物在明亮的建筑里四季生长,人们习惯于无关于天气的丰收。那时候,每个孩子都珍贵如宝物,自出生起便不知饥馑。

可她无法发出声音。眼前,茅草搭成的神屋里悬满野兽的莹白头骨。她想起这只是个梦。

 

毕摩没有凶她。自从阿耶拿命从狼口里救下毕摩以后,毕摩就再没凶过她。他忧虑地说,我们要是这么走掉,山神或许会发怒,会把我们都杀死。

她站起来,说出会发声以来最大逆不道的话。

那不是山神。她说,我跟在你后面偷偷看过,它就是个大的野兽。它比狼厉害,可能比老虎还厉害,但是我们一群人点着火把也围死过老虎。我早就把我妹妹偷回来了,我和我阿姆也没有被它杀死。那就是个野兽。

火塘的光摇晃。毕摩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上的长矛。长矛的杆已经被摸索得光滑,尖端的光冷利。

毕摩没有直接做决定,而是先和寨子里的老人们商量。能活到孙子出生的老人都稀少而富有智慧,他们低语,最近山神的胃口越来越大,献了娃娃也只管几个月的风调雨顺,献个新娘才管一年。这样年轻女的和娃娃都会越来越少,长远下去,寨子就要不剩人了。

最后毕摩微微点头,说,多挖点毒薯。

 

青壮年们欢欣鼓舞地在冬季来临前囤积了足够迁徙用的毒薯。阿姆对于离开故土有些忧伤,她却瞎开心。妹妹还是不会说话不会哭,但一见她就笑,所以她每天再忙也会来逗逗妹妹,哼唱随意乱编的歌谣哄小东西入眠。她跟熟睡的妹妹说,你运气好哦,会在一个神不凶的地方不那么饿地长大。

他们还是没能走掉。

开始迁徙的那天,大地跟要翻过来一样震动。骤然降下的暴雨卷成洪流,切段了他们离乡的路。乌压压的云漫过山脊遮住太阳。

黑雾里,好多东西从山神洞里出来了。

尖利咆哮声和人的惨叫里,毕摩把她塞进神屋的地窖里,上面压住石头。很久之后,他才满身是血地把她拉出来,彼此的表情都空茫。

寨子里一半的人都没有了,残骸留下利齿啃噬的痕迹。剩下的人大都是些能迅速繁衍的女人和青壮。彻底被摧毁的村寨和大片大片的血迹前,她意识到他们其实不过是山神养的猪羊。

她找不到阿姆找不到妹妹,她们原先在的地方只有血流成的小溪。

毕摩身前,她跪下去,额头抵在渗着腥气的泥土上。

我有罪,她说,我去做山神的新娘。

 

 

身体的撞击猛地把月汐从古怪的梦里拽出来。她微睁开眼睛,却没有感觉到撞击带来的疼痛——星潮抱住她扑开,枪声如骤雨,姐姐把她护在怀里向旁侧迅速滚去,她望见对面向她们举起枪的三个人——面孔陌生,淡色的瞳孔却透着她熟悉的冷漠狠戾。

约提。

星潮放开她,转身,射击,子弹在空中对撞。萧晨和卡布卡尼在火力掩护下前冲,将她们挡在身后的同时抽刀出鞘。被星潮击中的那个约提脖子上喷出血光,另外两个交替射击退走,身影隐没在漆黑的山洞里。

星潮没有管这场短暂的交火,把月汐拖到一块岩石后忙不迭地清创和止血,然后屏着呼吸去摸月汐的脉搏,带着哭音问谁带了止血针。

萧晨退了回来,从背包里翻出急救包丢过去,依然向四周举枪警戒。 阿诺跑来呜呜地试图舔月汐,薛逢拔开它,帮着手抖得不像话的星潮为月汐包扎。

也许是失血带来的迟钝,月汐很久才意识到这不是另一场梦境。她的泪无声涌出,把星潮急得不行,颤着声音问是很痛吗。

“饿。”她呢喃。星潮忙摸出水果糖喂她——自掌控零度状态星潮就开始随身带糖果。她曾经嫌弃的甜腻在舌尖蔓延,更多的泪滑落眼角,她侧头把脸埋进星潮怀里, “……我是姐姐。”

“好的好的你老大。”星潮对于排位毫不在意,一边给月汐处理其它没那么要命的伤口,一边简短地说明刚才发生了什么——地震堵住出口,卡布卡尼发出信号弹,拼命移出一个小通道就把阿诺先塞了进去。少年们看到信号弹立刻回赶,移开洞口落石时三名秩都感觉到了异能的彻底消失。那时阿诺衔着吊牌窜来,大家跟着它冲进地下。带血的吊牌和衣襟让少年们警惕地放轻脚步,然而他们压根没想着会望见约提……拖着满身血的月汐往洞穴深处走。

卡布卡尼立刻掐了光源,薛峰一把捏住狗嘴,萧晨死死捂住星潮的嘴。等她的颤抖平息,他从背包里抽三把枪,悄无声息地组装上,短枪交给星潮,两把长枪分给克里斯和空翼,几个手势让大家散开包抄。

然后就是月汐醒来时所见的那场伏击。

 

特一和约提之间向来不共戴天,萧晨整理装备,打算带克里斯和卡卡去追击,让薛峰带着其他人原路返回。

月汐的神智渐渐挣脱噩梦,她想起那两个孩子。

她仍无力说出连贯的句子,空翼在她的示意下往洞穴的另一侧探查,边走边唠叨:“早跟你说过技能点要全面要全面,最近你下手是够利索了,可异能要练肉搏战也得练,特么这么三个渣渣都能把你伤成这样,你知道对方人多就赶快跑呀,这里这么多洞随便钻一个么——呀啊!”

那声凄厉悠长的尖叫让小雏凤在之后被嘲笑了很久。但在那时,所有人二话不说握武器冲过去。越过一片石丘后,他们对那巨大的怪物尸体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这什么玩意!”空翼躲在一根钟乳柱后,看到萧晨上前踢那玩意,险些崩溃,“你别靠近啊!……死,死了?确定死了?”

萧晨查看那比装甲车还庞大的怪物尸体,从它颈中用力拔出竹泉制式的长刀,有点惊地望向月汐:“你干的?”月汐轻点头。

空翼眼神发直地冲月汐竖拇指:“……刚才说的话我吃回去。”

月汐懒得理他,用眼神向姐姐示意怪物旁石壁上的小洞。薛峰在星潮的指点下爬进洞里,抱出两个小朋友。

小男孩还在被催眠的呆愣状态,而女婴已经昏迷,气息微弱。薛峰拎来急救包给女婴的伤做处理,并向萧晨建议:“情况诡异,伤员太多,最好先大家一起离开,报告军队再做打算。”

萧晨半蹲在怪物前观察它的爪牙,点点头。趁着薛峰还在做创口缝合,他向月汐问询:“还能说话么?回到入口要走十分钟,说不定还会遇到这东西——它的弱点在哪里?”

 

月汐依稀想起那个野蛮的梦。梦里人和野兽争食,那些虎豹口中幸存者的经历流传成故事,于是下一次恶战或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再次陷入梦境前,她努力发出声音:“……脖子下面两片灰色的鳞片,是软的,能刺穿;嘴里也软……小心尾巴……头、背、四肢都刀枪不入;眼睛有透明的硬膜,打不穿……”

 

星潮小心地把月汐交给体力好的卡布卡尼,上前和萧晨一起查看怪物尸体。

“像是古甲蜥龙——但这玩意儿一万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啊,学界主流还认为是陨石撞击导致的…… ”星潮翻看怪物的头骨和牙齿。

 “我我我觉得咱们快走吧!就当它是活化石吧,大姐你回头再研究成么!”空翼抱着钟乳石柱四处张望,像随时会窜上树的猫。

卡布卡尼用相当关爱的眼神望他。

“爬行类他都怕啦。”星潮揭底,“蛇、蜥蜴、小乌龟……”

“那次是乌龟先咬我的!” 空翼炸毛。

星潮试图拔片鳞甲做样本,突然,怪物的尸身猛一震,萧晨拉着她急步退后。

然后,在荧光棒冷白的光里,所有人注视之下……那小山般的尸体骤然褪去金属般的坚硬光泽,换成岩土的黯淡颜色,崩塌,化为细如雾气的沙尘。

有一瞬少年们连呼吸都不敢继续。这里太深太黑,眼前的一切也许只是场荒唐的噩梦?

几秒的愣神后,星潮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那摊沙尘。她稀奇地把沾染着灰沙的手指放到眼前仔仔细细看,某个瞬间似乎想伸出舌头舔一舔。

萧晨啪地打开她的手,拽起这好奇心过剩的熊孩子,长刀出鞘:“原路返回,现在!”

空翼揉揉眼睛,他宁愿那就只是个躲过灭绝的活化石。他四下张望,突然牙关就磕起来了:“月,月汐,你还醒着么?那东西的眼睛,是不是跟黄灯笼似的……”

 

少年们转向各个方向, 身体绷紧,握紧刀枪。

从他们的来路上,从四周,黑暗里亮起十多双融金般的兽瞳。

“哪边没有?”萧晨和渐逼近的蜴龙对峙不敢转头,沉声问道。调动不了异能,哪怕他们全员无伤,也无法突破这么多只蜴龙的围攻。

“你的五点钟方向没看到,可那边是向下……”克里斯带着抖音回答。

 “带好小孩,走!”手雷在蜴龙群炸开。火光、落石和蜴龙群的怒哮里,少年们向更深的地下夺路而逃。

萧晨拼命奔跑,越过岩溶的石峰,把同伴们一个个推上岩坎再被他们拉上去,时不时转身射击打开爪子快要伸到他后颈的蜴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逃窜得这么狼狈过。

“这边!”前方,空翼跳着喊,挥动光棒。那点光照亮的地方,三扇近两米厚的钢铁大门卡在前方唯一的隧洞上方半空,旁边似乎是个军队制式的控制台 。

催着同伴跑过大门,空翼扑到控制台前,试图找到设置把大门降落下来。“妈蛋,机械传送,还坏的,这洞里是化石开会么?萧哥帮我多挡会,非电子控制的我不太熟……”

萧晨没有穿过大门,而是守在狭窄的通道前扫射,为空翼挡开扑上来的蜴龙。

终于小雏凤抖着手搞定了控制台:“萧晨,快过去,等我按下这个按钮门就该会落——”萧晨拨开他的手,狠狠一脚把他踢飞到门群的另一侧。

挥刀挡住一只蜴龙的巨口,萧晨按向按钮。子弹擦过他的手指。

星潮俯卧在大门另一边,长枪枪托抵住肩窝,声音冷如冰霜:“过来。”

他望住星潮无机质的眼睛怔了怔,一猫腰猛冲过来。蜴龙群紧随。克里斯和卡布卡尼交叉开火。

昏暗洞穴里,所有附近的力学结构在星潮眼中分毫毕现。萧晨冲过最后一扇门的刹那她扣动手指,子弹击中对面洞穴上方拇指大的钟乳,钟乳落下,砸中按钮。

三道大门轰然落下,将蜴龙群的尖啸彻底挡在另一端。

 

少年们靠着大门瘫坐下。气喘匀后克里斯表示还是有异能好,能动的人都点头。

黑冷的地下洞穴网里,他们开始想念曾给他们带来“厄运”的异能,想念明亮的灯光和顺畅的通讯,火箭弹、装甲车和空中打击……所有“人工”和“非自然”的东西。

星潮蔫蔫趴着不想说话。薛峰把她翻过来,把她口袋里中最后两颗水果糖喂她嘴里:“糖吃完了,你不能再进零度状态了。”

觉得安全了空翼就开始叽喳:“哎哟,萧少侠,你刚快把我老腰给踢折了,要是我老了得了腰间盘突出,你得对我负责。 ”

“乌龟怎么咬你的?”萧晨问。

空翼猛扭头,正想维护自己正被乌龟缓缓碾过的一世英名,眼角余光扫过铁门上的深痕。他站起,抬起光棒查看那千钧的坚固铁门,腿又开始抖。

暗色铁门上,密密麻麻或新或旧的爪痕纵横交错。似是浇筑于钢铁中,庞大的虎、龙和太阳鸟的赤红图腾占据了一半大门的面积,在这茫茫墨色中无比诡异。

“我错了…… 我们,可能跑错方向了。”空翼颤着嘴唇给同伴们指铁门上的痕迹,“控制台在对面,总不能每次关门都得有个烈士在那边按按钮……门,该是从对面关的。控制台应该是被故意破坏,让门打开,把这边的怪物放出去。那些怪物,原本该在这边的。”

少年们站起,悚然望向无边墨色。光刺不透的黑暗里似有悉索的声音忽远忽近……谁知道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什么?

他们的动作惊醒了月汐,她微掀起眼帘。

“它怕火。”她轻轻说。

 

第一个梦境里,她跪坐在焦黑土地上织她的嫁衣。

作为山神新娘的、血红的嫁衣。

黄绒葛抽出的丝又蓬松又软,以食羊树果实榨出的深红油脂细细浸泡,点缀上南烛树晒干的散着树脂香味的花朵。她知道山里的每一种植物,知道什么最容易点起吞噬森林的烈焰。她也知道山神是什么。

那就是野兽,厉害的野兽。

野兽该怕火。

 

从梦的深渊里再次浮起时,月汐感到明亮的暖意。她眯了眯眼,侧头避开篝火的直接照射。

她一直睡在姐姐怀里,星潮见她醒了就开心地叽喳:“月,那东西真的怕火!刚刚窜出来三只,我扔了枝燃着的木头过去,跑得比桃酥听见狗叫还慌。我狙掉一只,过了会儿也成沙子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哦对,是卡卡生的火,他好厉害,我以前都不知道可以用子弹里的火药点火的!”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月汐偏头看了看。小男孩和阿诺睡在她身边,同伴们正背靠巨石围在篝火前休整。旁边是一条地下河流,水冲来了整个河滩的枯枝,枯朽风干的碎木片正好点火。卡布卡尼站在河中,不时持刀下刺,不一会儿丢来两条剖好的鱼。

已经有几条鱼架在火上散着焦香,空翼给鱼翻面,挑烤好的给星潮:“呐,没盐没孜然没辣椒没葱花,你将就一下,咱子弹不多了,接下来如果要射击主要得靠你,你多充点值。”他冲月汐咧嘴,“别担心,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通讯器还是没信号,但我们失联就是个大新闻,周叔他们应该会立刻来找人。刚才那三扇大门是军队制式,这条暗河上游也有好多铁栅栏,共和军肯定知道这里。这里的柴够烧三天的,咱烤烤火火吃吃鱼聊聊天,一两小时内援军就该到了——希望那时姚老师他们也把七月那群兔崽子逮到了吧。”

薛峰在和萧晨说话。萧晨点头,在背包里翻啊翻,找出战场用输血盒。试纸显示那女婴的血型和克里斯相符。卡布卡尼换下岩石顶端正放哨的克里斯,让他来给女婴输血。小小软软的女婴被放进克里斯怀里,他身体刹那石化,连呼吸都惊恐地憋住。薛峰乐了,手把手教克里斯抱孩子。

空翼盯着萧晨的背包产生了浓厚兴趣: “萧晨,你包里是连了异次元么?你还能翻出啥?”

萧晨翻出折叠工兵铲。

空翼震惊了,抓起铲子舞得虎虎生风:“……哥!你怎么想刀带这种杀人灭口砍树挖壕做饭开荒的万能神器的!星潮你拿去洗洗,给伤员整点鱼汤。”

“我就带了点儿防身的东西,”萧晨现在觉得三把枪两柄刀和一打手雷防身有点少,“还有找野生菌需要的装备,本来打算明天上山找蘑菇——东方晓旭说让带的啊。”他还惦记着上个暑假的那锅菌汤。

空翼眼神都直了,脖子一点一点转过去瞪萧晨:“陛、陛下,恕臣直言,您,是不是,还带了个锤子?”

萧晨摸出把锤子。

 

竹泉确定去西南后,空翼没事儿就缠着晓旭问东问西没话找话,一次集体视频会议后他期期艾艾地问晓旭姐姐到时候你带我们上山采蘑菇吧采蘑菇要带什么装备呀我给你买好带过来,然后晓旭不耐烦了……

 

“哎哟妈呀带个锤子带个铲铲…… ”空翼抱锤子捂肚子在地上滚。萧晨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犯了二。

犯二了就要转移话题,这个萧晨比较熟。

他四下望望,正看见星潮接过克里斯用完的输血泵,从急救包里捡了干净的管和针头往自己身上上扎。他想起吴佳的急救课,皱皱眉:“你要给你妹妹输血?”

“嗯,我跟她都是O型。”星潮点头。

“吴老师不是说过直系亲属间最好别直接输血么?” (注1)

星潮把针头插到月汐右边胳膊上,打开输血泵,用“我就知道你急救课没认真听”的眼神望他:“不是亲生的就可以呀。”

 

“……啥?!”

和萧晨互瞪了会儿,星潮意识到有个她默认“我身边人都知道”的信息似乎并没有传递给这个认识不到一年多的朋友。她扭头问在地上滚得满头木渣的空翼:“咦,你没跟萧晨说过么?你不是八卦么?”

“大姐你没说过么?你不是话多么?”空翼一骨碌爬起来,眨巴眼睛瞪萧晨,“萧少侠,你对人类生育周期到底有什么奇怪的误解……她俩年龄是一样的呀,生日就差三天!”

萧晨有些呆地咬舌头,把下一个问题硬生生咽回去。姚光教过他很多次,日常聊天里什么问题是不伤人的——“你们俩谁是凌叔叔他们亲生的”应该不是个合适的问题。

“我,我以为是双胞胎,”萧晨揉头发,“名字很对称啊……”

克里斯看看姐妹俩,诚恳地向萧晨表示:“长得不对称。我对东陆人脸盲我都看出来了。”

萧晨还想为自己的常识挣扎一下,他转向星潮:“生日……哦对,我没见你过生日。”月汐的上个生日是在Icarus上过的,他还记得那被凝固的星光和在月面上的纪念碑。那之前的三日他们已经返航,他怀疑自己在Icarus上睡过头错过了星潮的生日庆典,“生日礼物我回去补给你。”

星潮低下头:“我不过生日的。那也是我生父生母的忌日。”

萧晨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想,他还是问到了不合适的问题。

 

篝火旁一时有些沉闷。

克里斯突兀地笑两声。“你们这样很好的呀,”他向女孩们说,不知算不算成功地转移了话题,“我最大的哥哥也是被领养的,他到了青春期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离家出走了半个月——等等,我是不是也到青春期了?我觉得我比他乖多了。”

“哦,其实我三四岁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亲生的,早伤心过了,”星潮仰头笑,冲空翼眨眨眼睛,“所以之后被父母正式告知时也没太大反应。”。

“对对对,那时候我也不是亲生的,”空翼严肃点头,“其实——我是充话费送的。”

星潮指自己鼻子:“妈妈单位过年发的!”

月汐偎着姐姐,小声笑:“……蚌壳里飘来的……”

薛峰举手:“垃圾桶里面捡的。”“薛师兄你家果然传统。”“我抗议过,然后就变成垃圾桶盖子上捡的了。”

“那么,我有时是鸛鸟送的,有时是卷心菜里长的,或是圣诞老人不要的,还有一次是姜饼变的!”克里斯笑得抖,“我的天,我爸妈和祖父母就不能先串通好么?”

“据说接下来吴老师打算开生理卫生课了哦~”空翼压低声音挑眉道,跟克里斯交换着猥琐而兴奋的眼神。

站岗的卡布卡尼回头望这群幼稚的小朋友,看过无数动物交尾的猎手表示呵呵。

 

正愉快互揭黑历史,空翼突然沉默。

“有点不对。”他皱起眉头,“星潮……之前你不喜欢提,我们也没仔细讨论过。现在想起来,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不太对。”

“之前我们不知道天图昼影这些事,只知道潮叔叔和卓阿姨也是很优秀的大学教授,逝世是由于一场咱爹妈都不想多聊的意外事故。” 小雏凤收了笑容细细回想,“我最近才知道许青穹最崇拜两个人——卓硕星,楚书音。他说你的生母和养母,曾被誉为时空研究领域的‘耀世双星’。我记得你生父,潮起,也是地质学上的大牛吧?”

“地质学和古生物学。他重建了三次大灭绝的演化谱系。妈妈说我生母觉得他比自己成就大。”星潮闷声说。她总会无意识地回避和那场事故相关的一切,那些信息会在心里割出细而尖锐的痛。她知道爸爸妈妈很好,可是,有两个应该会很爱她的人,她永远都见不到。

感觉到姐姐的手臂僵硬,月汐拿头蹭蹭星潮。

空翼继续分析:“那么,这样的两个人,没有理由不在天图,特别是卓阿姨和楚阿姨关系还那么好。你也知道,天图对自家的“战略科学家”护得有多紧——前两个月,我知道天图七星里也有人提议放弃竹泉,司徒老师跑过来一坐,谁都不敢再提这话;对,楚阿姨还有攻击卫星跟随,保护级别比大夏军对我还高得多。另外,天图的医疗水平你们也知道——我记得星潮你在当时也受了重伤才不得不对大脑重构,对吧?所以,该要什么样的‘意外’,才能让他们同时丧生?”

“哪怕天图和昼影相争,也有不成文的约定——破坏和暗杀只能放在姚老师那样的执政人员身上,而重要的科研者们绝不能被伤害分毫。”萧晨补充道。

“而且当时卓阿姨还是个待产孕妇,不太可能跟我们似的跑到这种没通讯的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空翼再补充。

“是两个孕妇。”薛峰开口。他犹豫一下,握了握星潮有些发抖的手。他想,时间真快,你长这么大了。

 

“以前我不好随意说长辈们的事。你知道,我母亲和楚阿姨关系不算太好。我两三岁时,只对一些片段有模糊记忆……”

那是薛峰所有记忆里刚强的母亲唯一一次落泪。

母亲蹲在地上抱膝嚎啕大哭,重复地哭喊着一句话,直到嘶哑。

对面,一位他似乎很熟悉的阿姨怀抱婴儿,垂目无言。也许是怕他也哭,那个阿姨走过来蹲下,给他看粉嫩嫩的小宝宝。小宝宝抓住他手指往嘴里塞,咿咿啊啊地笑。

“硕星跟我最好,这孩子该是我家的!你竟偷偷把领养手续都办完了!”母亲抹泪咬牙切齿,却也不在婴儿面前高声吵。他听到“我家的”就啥都不管了,坐地上一把熊抱住小宝宝:“抱回家,我养。”

接下来十年,他再没见过那个阿姨和小妹妹。直到某一天,母亲眼角发红地到学校找他,说妈妈好朋友的孩子遭了灾,要转学过来,你好好照顾她们。

再往后,因为孩子们间的关系,两家的关系缓和,但母亲虽对姐妹俩和空翼好得胜似亲生,也鼓励他去向楚阿姨求教,然而,母亲和凌家的长辈们仅是冷着脸点头。

母亲在哭泣中一次次喊的那句话牢牢印在他记忆里。“——你们夫妻都在,为什么没能救她?”

 

在薛峰说出他幼年记忆的片段后,有一阵,篝火旁静得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

 “真的,如果凌叔叔也在场,普通的事故根本不该出人命啊!其实我只是乱想啊,不一定真有联系,说错了轻点打我,”然后空翼开口,抱住自己的脑袋乱揉,“十六年前,天图也出了另一件大意外,据说损失了不少精英……”

终末十日。人类第一次接触它域。

 

萧晨想起了什么,开口吸气正要说话,望了星潮一眼,把嘴闭上。

“说吧。”星潮说,“信息透明,我们说好的呀。不管……真相是什么样的,知道了,才好应对。”

“空翼你让我下午找个地儿自己待着,说大夏军应该会有高层来接触。钱老过来了。按计划,我要求‘终末十日’的相关信息。”萧晨照实说了树上那场谈话,以及钱老所透露的——“终末十日”的幸存者,和他们中的一些人相关。

木然盯住篝火,星潮点点头。然后,她闭上眼,被强化过的大脑如翻阅照片般忠实回溯记忆。

记忆起点,仿佛有烈焰吞噬整个苍穹。

饥饿和眩晕袭来,打散那血红色的天空。她睁眼,揉揉眼睛,抢了空翼嘴边的烤鱼:“回去再仔细查,我会弄清楚的。”

 

暗河的水声在不知不觉间急促,水面没过阿诺的尾巴,它跳起来汪汪叫。

“离开那里!要涨水了!”卡布卡尼看一眼浑浊冒泡的河水就大声示警,“带上火!”

地下的洪水来得悄然而迅猛。很快,少年们背靠岩壁惊魂未定。脚下,急流卷着沙石奔涌。

“水还在涨,向前走吧,火灭前我们得再找个有可燃物的地方。”萧晨说。

 

错综如蛛网的深暗洞穴里,他们举着火把,探寻着向前。

他们走过晶石铺成的小径,钻过半透明的长洞,苔藓闪烁荧光。他们翻越钟乳凝成的莹白色静止瀑布,绕过剑冢般支离的石峰。

空翼都快舍不得在走过的地方刻下记号了:“就该把这群怪物都干掉,开发成旅游景点——管它是不是死了变成沙,只要是枪械能干掉的东西都是渣渣!但凡老子异能还能用,它们就是盘菜,是菜!”

月汐在星潮背上沉沉睡去,萧晨和空翼问了几次要不要他们来背,星潮都摇头。

克里斯把女婴抱熟了也舍不得松手。或是急救措施得当,或是那一点新鲜血液的功劳,小家伙脸色好了不少,呼吸也均匀了,有一会儿还睁了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汪汪地望克里斯。克里斯立马各种鬼脸边走边晃逗她笑。

薛峰背上的小男孩也醒了,咦了一声撑起身子,脑门险些顶到石梁。薛峰怕他哭,赶紧安慰他别怕,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向明光,马上就八岁了。我没怕!”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精神抖擞地回答,“我知道你们是共和军,共和军叔叔都是好人,我才不怕!”

被叫“叔叔”的薛峰叹气,暂时不去纠正小家伙共和军和联邦军的异同。小家伙话多,都不等人问就 把来龙去脉叽呱了两三通——女婴叫王寓瞳,是他亲戚家的孩子。那家夫妻俩都是军人,刚刚在太平洋战场上牺牲。亲戚们在楼下争起了这个孤儿的抚养权,他摸不做声地爬上楼把寓瞳抱了就溜,反正妹妹该是自己家的。跑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竹林时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在漆黑的地下,三个坏蛋拎着他们开了一扇巨大的门,门里面有怪物们跑出来。坏蛋把他们扔给怪物,自己就进门里去了。一只最大的怪物叼了它们就跑,然后撞上了月汐。

抱了妹妹就跑…… 真是有活力的小东西。薛峰微勾起唇角,想自己两岁时如果再犯熊一些真就把星潮抱回家养了,现在会不会好些。

“是军人遗孤呢,”空翼轻轻点了点小寓瞳豆腐一样软的脸,“不会让你出事的。”

 

“……军人?呵,”卡布卡尼说,“这么危险的怪物,那些大门和河口的栅栏……军队既然知情,为什么周围民众没有被警告,这些怪物也没被铲除?说不定,这就是军队干的呢?”

几名夏国的孩子面面相觑,而后星潮开口:“也许是军队才知道,没来得及;或者这里地形太复杂……共和军肯定不会无视民众安全的。”

“你们怎么这么信任军队?为了保守秘密,也许他们根本不会管我们!”

薛峰冲卡布卡尼温和微笑:“其实,夏国人大都对军队有种奇异的信任感。我们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很长一段时间里也相对落后,没有足够的专业救援队,所以,不管是飓风、地震还是洪水,都会是军队拼命冲在前面救人。从小我们就知道,哪怕是天塌了,共和军也一定会来,只要望见天边出现红色军旗,就有救了。”

卡布卡尼沉默了会儿。 “你们的军队真好。”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我那里的军队……都该死。”

空翼凑过来:“等咱把约提赶回老家了,你也可以衣锦回乡了,要不要邀请我们来访问访问?——顺便起个义政个变啊……咱有经验的哟。”

“不过也奇怪,我猜军队或许不知情?”克里斯说,“那怪物确实诡异,但能被武器干掉。只要装备足够,或是清剿,或是控制研究——怎么都不该这么随地散养着的。”

星潮打了个寒颤。她再开口时觉得呼吸有点冷:“除非……地下的威胁,不止这么点儿。如果那些沙做的蜥龙是被什么更强大的东西制造并控制的。共和军也许,是没有办法干掉那个‘那个东西’。”

空翼觉得自己又要抖了:“大姐……你别讲鬼故事成么!特么怎么遥控?这里所有电子频段都不能用,老子刚刚试了几遍的!电子信号没有,异能消失,这特么什么鬼地方…… ”

“也许,异能没有消失。”萧晨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在地面,我能感觉到异能减弱是因为图腾,像力量融化稀释。在这里,感觉和喀秋莎对练时似乎更像,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只是压力要强很多倍。”

那话语里的信息让人悚然。“是像,你们‘秩’压制低阶异能者那样的么?”克里斯瞪大眼睛,“秩不是最高级的异能了么?你在开玩笑么?”

 

少年们争论的动静似乎惊醒了月汐,她微掀开眼帘。

“蜥龙只是守卫。鬼在下面。共和军知道这里,”她低语,“他们很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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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输血相关性移植物抗宿主病:如果直系亲属相互输血,当供血者的血液进入到受血者的体内后,外来的淋巴细胞可能“反客为主”,攻击受血者的免疫系统,使受血者出现发热、皮疹等症状,甚至因发生感染而死亡。临床上将这种现象认定为患了输血相关性移植物抗宿主病。这种病的发病率病并不高,约为1%,但此病患者的死亡率却高达90%。因此,除非在患者生命垂危又无其他血液可使用的特殊情况下,直系亲属才可以相互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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