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蓝

#天空的起点#
三万年前交错开的两支猿,在再度纠缠的时空线里,狭路相逢
文明一步步踏上临界点,或坠入地狱,或冲破苍穹
在燃烧着血和火的悬崖顶端,少年们望向正在被撕裂的天空,张开翅膀

[天空的起点]30-竹泉记事(2/3):自由意志

你成为你走向的那个人


“……阁下听得懂我的话,对吧?你们的所有行动,都表明你们对地球的各大势力有充足的了解。所以,你们应该知道荣格家族。当然,阁下或许并不了解荣格家族的家训——利益永恒。”

十三岁的丹•荣格的视野里,他的一个哥哥立在他身前,嗓音优雅姿态坚定;再前方,家族地堡里可媲美中等国家核心军事防御的激光网层层亮起;密不透风的激光网对面,人形的怪物步步走近。

“我这个弟弟天生残疾,就算拥有了异能也无法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而一个位于人类内部的盟友却应该对你们帮助颇大。荣格家族喜欢乱世,混乱带来机遇。只要利益足够,我们从不排斥任何合作,无论对方的肤色、信仰……甚至物种。”轮椅上,丹只看得见他兄长的背影。那个背影彬彬有礼地为高脚酒杯注上红酒,对着苍白皮肤的魔鬼举杯,“……愿意谈一谈么?”

那个魔鬼笑了一下。

幽碧鬼火纵起,混乱蔓延,激光网消失,酒杯碎裂。

赤红的液体泼在丹的脸上。不是酒,他意识到,酒没有那么烫。

浅绿眼睛的魔鬼把丹从轮椅上揪起,咧着嘴对丹说了句什么。它的手伸向丹的脸。

 

寒冰凝固,混乱终结。

丹在视频里见过那个长发女孩,那时他和他的同伴轻佻地评鉴那女孩的身材容貌,断言这样花瓶般的异能者也只会在遇到危机时柔弱哭泣。当她拦在他身前时,他才知道自己曾错得有多离谱。

那容颜绝代的女孩的深紫色双眸透出疲惫冰冷,竟如历经杀场的老兵。

命令了“静止”的领域以绝对的威压张开。领域之内,一切生机封冻。

顷刻冰雪覆盖的地堡里,银发的少年冲向那个怪物。

抱起丹前,那女孩的目光掠过他兄长的尸体。“抱歉,我们来晚了。”

丹听到自己胸膛里挤出冷笑:“……呵,你也知道。”

 

秩序的交锋里,地堡并不比纸牌坚固。透过破碎天顶,丹看见天空中那如同城堡里巨幅油画所述的场景——末日降临时,天使和魔鬼战斗。

丹要求那些军人立刻保护着他撤离。救下他的女孩把衣角从他手中抽出,冲上天空支援她的姐姐。守卫在他身边的少年温言安慰他,说现在就走的话会把正规军暴露在约提的火力下。

动力装甲的军人围在他们身边,有军人望着被炮火撕裂的赤红天空手画十字,喃喃地抱怨你们都是怪物,为什么我们要牺牲那么多战友来救这些小怪物。

“闭嘴,士兵,” 丹说,“为我而死是你的荣幸。”

黑皮肤少年对军人们道歉说这孩子只是被吓坏了,并想为丹擦去头脸上的血。

丹打开卡布卡尼的手:“别碰我,黑鬼。”

 

甚至在丹言辞刻薄地拒绝吴佳的治疗后,孩子们都还很宽容地觉得为第七名“秩”只是给吓坏了——这不少见,竹泉有孩子在刚到时不休不眠地哭叫了几天后才平静。

这份宽容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在丹以异能恐吓了阿米特之后终止。

 

十二岁的阿米特是竹泉里唯一没有异能的孩子。他是拉克什米的弟弟,唯一的血亲。

海啸后,阿米特被姐弟俩的远房亲戚收养。按理说,姐弟俩父母留下的丰厚遗产足够一个小男孩衣食无忧地长大。然而,在收到弟弟辗转发来的信息后,拉克什米的眼眶红了。

竹泉的孩子们心中,温柔的拉克什米有如长姐。长姐可不是能让人随便欺负的。萧晨的解决方式简单粗暴——空翼还试图通过和亚当斯的关系向笙毒政府施压让他们管管国内邦部以亲属控制异能者的野心时,一回头萧晨已经带着战友们把阿米特抱回来了。萧晨跟联邦表示你们慢慢扯皮,有种开除我。

叶教授爽快地把锅接过来:“就说是我这里研究需要对照组嘛。阿米特啊,你姐姐说你也会管账?哎哟快来帮我把研究组下个月的收支计划做一做,你姐入伍了以后可忙了。”

小孩子们相当喜欢阿米特——终于有个可以去炫耀异能的小朋友了。“多跟我玩,然后你就也会成异能者了,可以飞!”七月信誓旦旦地跟阿米特说,“小许老师说的,他说话超级有道理的哟。”

在那个看不到尽头的寒冬,一个个幸存的小异能者被带到竹泉。高强度的战斗让特一的少年们筋疲力竭。也许是灾难让人早熟,也许是知道自己是个“添头”,阿米特主动接管了他姐姐曾负责的后勤,他会殷勤地领过那些惊惶的新异能者,向他们介绍竹泉,把他们带到分配的床铺前。

 

医疗所外的走廊上,丹的力量把阿米特压得瘫倒。

“……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贱民。我不会和你们住一个屋子。” 丹扬起瘦削的下巴,“为我准备一间单独的干净的房间,需要多少费用都让荣……”

七月冲来,一头撞倒丹:“你干什么?不许欺负人!”

 

强横的“秩”分开两股剑拔弩张的异能。

“哟,欺负小朋友挺熟练的,也没见你敢跟易霆亮爪子,”空翼捡起地上散落的新异能者登记表,看了上面的姓氏后嗤笑,“原来是荣格家的小崽子。别忘了,这儿是夏国,你们家族的触角可从没成功地伸进来过。”空翼瞅了瞅丹孱弱的身板,“就不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了。老实点,保持呼吸,别添乱。”

薛峰扶起吓哭的阿米特,确认他没有受伤后轻声安慰。在赶来的拉克什米把阿米特抱开后,他向丹伸出手,把他抱回轮椅上。

“你情绪还不稳,这很常见。别怕,这儿是安全的。”薛峰说,声音依如他曾连着几个昼夜安抚那些不停哭泣的孩子们时一样温和。他告诉丹小孩子们住一起是为了安全着想,他说如果你担心隐私问题,我们有准备好的床帘,你喜欢什么颜色。

 

“也就师兄你耐心好,”射击训练里,空翼跟薛峰抱怨。特一的少年里,空翼总是那个再累也不停嘴的,“就不能来个跟我似的讨人喜欢的‘秩’么?”

“秋本涛很乖啊。”星潮以第六名“秩”举反例。

“乖是乖,小东西太怂了。以后估计也不能打。”空翼还是嫌弃。

“七月可不怂,要秋本涛跟他学么?”

“妈呀千万别。”沉默一小会儿以后空翼叹气,“这帮小东西,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成天整些幺蛾子……”

哈迪:“呵呵,你确定在周岳和你们孙连长眼里,你就不是一只行走的幺蛾?”

“……我就喜欢你这么直爽的外甥。”

 

几天后,在丹又一次挑剔饮食后,空翼对着丹呛:“咋就你事儿多呢?薛师兄也是大家族出来的,薛家家谱比你国历史还长,你看人家多么谦逊一好少年;还有索菲亚,人家不仅仅是贵族还是公主呢,不比你娇贵?”

 

最开始时,没有小孩喜欢丹;但自从相遇的第一天起,每个人都宠索菲亚。

一方面,洋娃娃似的四岁小女孩再娇气也是可爱的;另一方面,哲威勒叶的王室和外交部都相当会做人——无论送来什么衣物饮食,竹泉的每个孩子都会得到和索菲亚同等的一份;王后曾亲自到竹泉来跟星潮道谢,并请求姚光继续教导索菲亚:不是什么特殊的贵族教育,而是请教给这孩子良好的生活习惯和礼貌品德。

四岁小孩的适应性也强,索菲亚委屈地想念了两天王宫的大床后就又能吃能睡起来,屁颠颠地和小朋友们一起刨沙,还跟着教她说夏国语的唐笑笑学了满口的东北方言。竹泉的猫们都归索菲亚照顾,星潮曾笑称“杏仁”这么爱撒娇都是跟索菲亚学的。

和所有小朋友们一样,索菲亚有问不完的问题,平均能用五个“为什么”从小猫为什么爱爬树问到世界的终极去,而星潮曾很乐于回答。

直到冬天。

 

“笑笑姐姐呢?她说了给我做兔子馒头的。”被星潮从小花园的过家家游戏里逮去吃晚饭时,索菲亚问。

这些天,索菲亚时不时就要问笑笑姐姐和卡尔哥哥哪里去了。上次她问起时,克里斯回答,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小公主消停。“远就就坐飞机回来呀,”索菲亚着急地跺脚说,“我给笑笑姐姐留的奶油酥要放干了啊。”

星潮抱起索菲亚走向食堂,没有说话。

搂着星潮的脖子,索菲亚突然开口:“他们……是不是死了呀?”

颤一下,星潮停步。她怀里的小公主迷茫地自问自答:“死了,是不是就是‘没有’了?真的就没有了呀?”

星潮把索菲亚放下,蹲下将头埋进颤抖的手臂,水滴落在手臂下方的土地上。正在花园里把小朋友们收拢集合去吃饭的拉克什米跑向她们。

泪开始从索菲亚眼中涌出:“死了就是没有了吗?我也会死吗?”

拉克什米半跪下抱住索菲亚:“别怕,这儿是安全的,哥哥姐姐们都会保护你。”可这个回答并没有让索菲亚停止发抖。

 

暮色四合里,刚刚意识到“自我”和“死亡”的小女孩哭喊着问出所有生灵唯一的、最终的恐惧——

“可是人都会死,对不对?总有一天,我也……我也会‘没有’吗?”

 

“索菲亚是善良的好孩子,善良的灵魂会被神保佑,会有平安喜乐的来生,” 拉克什米抱紧索菲亚,声音轻而急,“卡尔和唐笑笑,他们也……”

她的话语被丹冷漠的声音截断:“没有来世。没有神,也没有天堂。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不再存在。” 

索菲亚哇地大哭,伊戈尔卷袖子走向丹。

 

“那就不死。”暗沉的女声响起。吴佳走向索菲亚,蹲下,看着索菲亚的眼睛,“没有证据证明天堂或灵魂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一条物理法则规定了生命必须终结。”寒冷黄昏中,小公主怔怔地停止抽泣,司徒信的大弟子宣布她和他们的毕生之敌——

“生命本就该和死亡对立。有什么要杀你,你就先干掉它,无论是约提、病菌还是衰老。我们比我们的先祖活得长,我们的孩子会比我们活更得长。索菲亚,你还小,所以你比我们有更大的机会看到那一天——人只要想活着,就一定能活着的那一天。”

 

 

那天之后,荣格家的小少爷突然乖巧起来。被关了两天禁闭的伊戈尔坚称是自己那一顿揍的功劳。

丹换上竹泉统一发放的衣物,不再挑剔饮食住宿。他向曾冒犯过的孩子们道歉,说自己当时因恐惧悲伤而情绪过激,并送出投每个人脾气的小礼物。丹的自理生活能力不比索菲亚强,体质又糟糕,于是他羞涩而礼貌地寻求帮助。小孩子们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扣蚯蚓了不会留着过夜——于是,小朋友们慢慢和这个原本约定了“大家都不许理”的半大孩子玩到一起。

更何况,丹那带着孱弱美感的外表让看人先看脸的小朋友们放弃防线——小少爷有着家族特有的柔顺的铂金色头发,长睫下双眸湛蓝如海,白皙得透明的皮肤下看得到浅蓝色静脉。七月拿《九面天上的涅墨西斯》的同人画册给丹看,自作主张地给丹做人设:“我觉得你可以做精灵,你看精灵就特别纤细好看,”七月诚实地补充,“而且也很高傲,特别事儿。”

在丹了解了自己的“秩序”后,他的受欢迎程度提高了几个数量级。

他的“秩序”探寻向细微之处,操纵分子原子间键的开合——简单地说,丹能操纵化学反应的走向。

他为自己的秩序找到了用武之地。厨房里,丹回忆着宴会上昂贵精致的甜点,霜糖在他指下开出透明花朵。一群小朋友瞪大眼睛围着他,嗷嗷待哺。

“屁用没有。”空翼一口一个地吃着小点心依然挑剔,“‘转化’的秩序有什么战斗力?给约提下毒么?”

“周叔会做正餐可不爱做甜食,这个蓝莓塔是我吃过最赞的,”吃人嘴短的星潮帮忙辩护,“而且‘一硝二硫三炭’的反应多么有用。”跟星潮讨论了各种炸药的化学式后,萧晨还是摇头——丹很快就要到十四岁的这个最低的“成年标准”,可他的身体条件不要说参与战斗,若不依赖异能,连独立生存都难。 

 

荣格家族对“纯净血统”极度偏执,可与之相伴的小范围通婚的负面后果都恰恰在丹身上集中——他的免疫系统缺陷,脊柱天生变形,皮肤不能直接接触日光。

而“纯净血统”自然容不下基因编辑这种治疗方式。荣格家族甚至和以司徒信为代表的那派生物医学学者对掐了近半个世纪。

吴佳看到丹就浑身不爽。

“求求你让我给你治好了吧,”吴佳只能给丹做些治标不治本的常规治疗,满脸嫌弃,“在我面前说血统?三万年前你祖先占的树比较高?”

 

吴佳在雁城事件后就一直暴躁。竹泉转入军制时,她找姚光单方面吵过一次。

“——别跟我提那个假惺惺的‘成人测试’,他们从生理到心理都还是小孩子!这里超过一半的孩子要靠药物才能入眠,我这儿负责他们心理的医生都崩溃到自己需要心理治疗了……”那时,办公室里,吴佳指着姚光的鼻子气得手指发抖,“你还让他们去从军,去继续杀人!你,你也知道‘约提’实际上是——”

“司徒教授要过来。你要离开么?”姚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吴佳的怒喝收住。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冰凉:“……有这么糟?”

 

竹泉里,比起跟那几名越来越愁的心理医生聊天,小孩子们更喜欢找大孩子说话。可自从大孩子胸前佩上军徽,哪怕是耐心最好的拉克什米和薛峰也再没有精力和小孩玩闹。

冬日的寒冷侵入特一连的少年们的眼神,在身上的血腥味越发浓重时,小猫从他们身边跑开,他们也不再爱举起小孩子一通乱揉。

然后,在非战斗异能者里年龄最大的丹,开始成为小孩子们的中心。

以自小训练过的引人好感的低哑嗓音和优雅姿态,丹倾听每个小孩絮叨的心里话并耐心开解。他的身上不出现能量湍流,于是稳定小家伙们异能的任务都落到了他身上。跟姚光商榷后,丹把小家伙们按年龄和能力分成小组,接过特一连肩上除了战斗外的所有任务。姚光夸过丹几次,他微笑低头,谦逊道这不算什么,家里小孩都学过管理呢。

小孩子们,甚至丹自己,都仿佛忘记了他才来竹泉时那刺猬般的样子。

 

直到十岁的郝欣告诉他,月汐的异能包括读心。

睡前故事时间里,被挑起话头的小朋友们围着丹叽叽喳喳地赞同,说闯了祸一准不能往月汐面前晃,不然铁定被逮住,装得再镇定都没用。最早一批来到竹泉的索菲亚点头举例:“月汐姐姐肯定是能读心的啦。最开始没有翻译的时候,大家都听不懂别人说话,但你只要拉一拉月汐姐姐,她就知道你是饿了还是渴了还是想睡觉了。她好厉害的。”

冷汗从丹额上浸出。

他忘记自己是以什么借口离开房间。晚风冰冷,他在走廊的暗影里胡乱游荡,瑟瑟发抖。

所以,丹想,那些大孩子们早就知道了,知道了他的虚伪狡诈表里不一。难怪周岳不让他接触竹泉的指挥系统。他的算计,不过一场笑话。

 

夜晚的竹泉,盥洗室里有灯微明。

还未到门口,丹就感应到薛峰站在水池前,割裂手掌举至眼前,口中轻声计算着丹听不懂的数学,似是强迫自己注视流动鲜血的同时保持思维敏锐。

丹想起许青穹抱怨过,天图中那名楚教授还没有答应收青穹这个智商在四个标准差外的小天才,却早已教导了薛峰多年。

那时,丹第一次怨恨起了命运不公——怎么能有那样的人,无论哪里都比他强。哪怕异能在特一连中几乎是最弱的,身手却好得惊人,甚至还被他之外的所有孩子尊敬喜爱。

凭什么,丹想,总得有人比自己更可笑。

丹推开门,惨白唇角重新挂上了那面具般的轻蔑弧度:“我听说,晕血是因为畏惧死亡。原本在心里是个懦夫,又何必装得勇敢呢?”

薛峰止住血,微笑,走向丹:“丹?很晚了,你身体不好,怎么还没睡。”

“否认么?明明厌恶我这样的人,也要装得和蔼可亲。一直这么虚伪,不累么?连你的异能都是‘拟’!”除了刚到竹泉的那几天,丹再没说过刻毒的话,所有言辞都在出口前仔细斟酌,可现在丹并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只想用越来越尖厉的声音驱走胸口的冷意。

薛逢的微笑敛去。

“是的……我很害怕战场,其实我也不大喜欢你。实际上,我有些妒嫉成了‘秩’的同伴。” 薛峰承认,望着丹的眼神依然平和。他的声音轻而坚定,“但我希望我成为我所表现出的那个人——勇敢、宽和的,比现在的我更优秀的人。”

“——‘你成为你所期待的人’么?可笑,你也相信那些安慰失败者的陈词滥调?”

“不,你成为你所走向的人。”

 

夜色落在薛峰沉静的眼中,他想起少年们间的某场讨论。回忆着,他开口:

“丹,我觉得,生而为人,最高贵的不是天赋或财势,而是自由的意志。”

其实那个话题是金亦铁起头的,那个时候夏天还未结束,来竹泉探望姐妹俩的薛峰和少年们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 ——在被问到“你最糗的事儿是啥”时,金亦铁涨红脸拿花生一颗颗丢星潮,知道他要说啥的星潮捂肚子滚到桌子下面。金亦铁掐够了星潮后终于咬牙吐了实话:“……我上周问月汐她有没有自由意志……”

然后话题就一路神展开了。都觉得自己特别有思想的少年们扯天扯地,从心理学实验扯到形而上的哲学,比如一个决定论的宇宙里有没有“自由”存在,以及“行为的不可预测性”能不能作为自由意志的衡量。

寒冬的深夜里,薛峰刚刚想到他的解答。

“对我而言,‘自由意志’,大概就是——当你决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意愿能让你的脚步向那个方向行进。”

薛峰轻叹气,拿了一张毛巾递给失魂落魄的丹。“你出了一身汗。外面风太冷,擦干再出去。”

薛峰让自己停止回忆。不过几个月,那些可以肆意笑闹的日子却似乎隔着纪元。再远一些的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光,遥远得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正发生过。

“月汐跟我们说过你的打算。不,她不会读心。其实你的打算很好猜——你态度的变化,是在收到家信后发生的,不是么?”把丹送回宿舍时,薛峰的声音依旧温和,其中蕴含的东西却比冬夜更冷,“约提出现的‘秩’级异能者越来越多,特一连常需要整个儿压上才有机会把新异能者活着带回来,我们没有余力再照看小孩子了。丹,小孩子里必须得有个管得住他们的人,这点你做得很好。至于荣格家族是不是想把你推成小异能者们中的领袖,这不重要……我们得先活过这两个月。”

“……有这么糟?”那是回程里,丹问出的唯一一句话。

薛峰微点头。

丹的手指紧紧攥住轮椅扶手。好,他想,各取所需。

 

那个冬天长得望不到尽头。叶教授说是因为火山灰挡住了阳光。

自雁城事件之后三个月,是人类会大量诞生新异能者的最后时机。

联邦军放弃了大半个太平洋,战场却愈发白热化。那条指示了约提战争机器关联函数的曲线时不时跃成尖峰。

来自异域的怪物们以疯狂的偏执咬定所有人类异能者,无论他们是刚获得异能几分钟的新人、或是佩戴着蓝十字星军徽的少年士兵。

竹泉,小孩子们渐停止不知忧愁的嬉闹,惶恐一天天侵染。不仅因为约提在距离竹泉最近的海域上渐集结的军力,更因为联邦内部越来越响亮的某派声音——

是异能者带来的这场灾祸。

约提的目标仅仅是人类异能者,有人言之凿凿地宣称,放弃那些小怪物,我们就能重获和平。

 

萧晨明白了姚光为什么要他们保持五分钟内全员机动的能力。

竹泉有七名“秩”,而约提出现过的“秩”已过四十之数。一旦他们被放弃,须臾即是灭顶之灾。

机动?他冷笑着想,若真有那一天,还能逃得到哪里去。

 

其实,并不是所有孩子都无处可去。

月汐对着母亲的投影咬唇摇头。许青穹牵着星潮的手,对佩蓝歌蕊的投影道谢后摇头。阿米特抱住他姐,拨浪鼓似的摇头。

“别闹情绪。共和军绝不会放弃你们,但你真的很重要,容不得任何意外,”视频里,孙连口干舌燥地想说服空翼回到西南的雏凤主基地,“你小子现在正式入伍了!军人要服从命令!”

意外,空翼咀嚼着这个词,苦笑。联邦军为竹泉构筑了层层密不透风的防线,导弹旅和红隼中队在他们四周待命,杀手卫星群时刻逡巡于头顶。然而,只要有人因恐惧、愤恨或任何其它原因让这防线有几分钟的薄弱……

“就不的,”小雏凤死皮懒脸地往桌子上一趴,“编号撤销就撤销呗,您不是老说我是个幺蛾子么?幺蛾要做妖嘛。”

 

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司徒信悄摸摸地跑过来。“给你们当个石狮子,嘿。”老教授大大咧咧地挤占了吴佳一半的办公室。

司徒信安顿好之后,姚光便离开,两周后他返回时整个人都疲惫得脱了形,被吴佳揪着吸了几天氧才缓过来。那个冬天接近尾声时,萧晨才知道,为了保住这群孩子,姚光做了什么。
 

三个月的冲刺过半,人类异能者的数目已过百。愈发寒冷的风里,竹泉却是一叶或将倾覆的孤舟。

往日里熊得上天入地的小孩们似乎一夜之间就懂了事。丹领着小孩子们行止有序地巡逻守卫,为特一的少年们试验和维护武器,让具有治愈能力的小孩们轮班照料伤员。

某个时刻丹会想起薛峰的那句“你成为你所走向的人”,于是试图回想他正在做什么,他在走向什么样的人。然后那时特一归队,他和小孩子们迎上战机搀扶伤员,血污漫过他曾不染纤尘的苍白手指。

 

孱弱的体质曾是丹用来博取同情并逃避十四岁后的战斗任务的手段之一。月汐和郝欣用异能为他专门治疗过几次,让他能够勉强行走。在被郝欣劝说接受基因疗法时,丹哀伤地低下头:“可是我家里人都很固执,任何接受基因编辑的人都会被逐出家门——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不想再失去更多的亲人了。”

许青穹拍拍他,安慰说没事儿我教你飞,咱们秩都会飞的哟。阿米特理解地点头,说亲人很重要的。

放屁。丹在心里嗤笑,亲情在荣格家族不过是一层遮丑的华美桌布,桌面下所有人为继承权拼杀撕咬。

于是丹想不通,在他所有浸着血的噩梦里都想不通,那个时候,他的那个哥哥为什么不逃。

他记得地堡里的每一个细节。他记得背对他面对易霆拖延时间时,那个甚至和他只有一半血缘的哥哥微微颤抖的裤腿。

可为什么要站在他身前。为什么不让开。

 

他想通的那一天,他正领着阿米特和索菲亚,沿山腰的小径检查监控系统。

本来只用带分管后勤的阿米特就够了。可这些天越发沉重的气氛里,虽然小家伙们不再胡搅蛮缠地要求睡前故事,更多的孩子却整夜睁着眼睛,而索菲亚一定要有人抱才睡得着。那时,小公主正缩在丹怀里眯午觉,阿米特推着他的轮椅。索菲亚人小力量维持的时间也不长,丹抬头望了望头顶阴云,有些焦虑。

警报响起。

亮光赤红,标示最高警戒——“秩”级约提入侵。

刺耳警报和亮光嘎然而止。两股陌生、强大、充满杀意的力量俯冲向他们。

 

放下他们。大脑的某个部分对丹说。

他一手抱住索菲亚,一手提起阿米特,向密林里飞奔,脊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你该放开他们,这样才能逃得快。他想,没放下只是因为索菲亚抱得太紧。

密林被风刃连根掀起。

丹试图起飞,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对此否定,几秒的奔跑已让他的肺几乎爆炸,他落下,撞出深深的沟壑,闪电在他一瞬前的位置落下。

放手啊,他想,你那亲切慈爱的假面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好控制这些不长脑子的小东西,可不是让你把命搭上。

脆弱的体力再支撑不住异能,他跪倒在松软的泥地。

见鬼为什么阿密特这么重。

可是如果,如果救援能够及时到来,他想,那么此时放开他们就前功尽弃了,对不对。他们那么喜欢你。

你再撑一会儿,多撑一会。

一道凶狠的“秩”的气息降至丹身后,他挥出不成形的能量,瞬间被击碎。

 

另一名“约提”落在丹身前。气息陌生,却有双紫水晶般的漂亮眸子。丹僵住,像车灯下的鹿。

索菲亚迷迷糊糊地从丹身下钻出来,揉揉眼睛走向“约提”,张开手要求抱。

“不抱不抱,现在演习呢,乖。”月汐拉下面罩说。

 

那时丹才模糊地想起来,薛峰的“模拟”的能力,在前几日训练到了能扩大到数百米的范围。空翼说过这样的能力用来演习正好。

丹僵直地保持着俯跪的姿态。然后,他才毫无风度地颤抖,哽咽,最后涕泪交加地嚎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你们吓着他了。”阿米特向星潮抱怨,拍着丹的胸给他顺气。月汐上前,轻柔地掰开他无法张开的,还死死揪住阿米特的衣领的右手手指。

月汐对他说:“你是好孩子。”

 

转向星潮,月汐说:“我就说论坛置顶贴肯定有人不看嘛。”

“可是太早通知就没有演习的检查效果了呀,”星潮摊手,“青穹在哪儿?走,咱逮他去。”再次起飞前她转头跟丹叮嘱:“算你们叁阵亡了啊,‘阵亡’的去厨房集中,周叔切了哈密瓜。”

 

厨房里,一个又一个小朋友跑进来吃瓜,交流自己阵亡的心得。

空翼最后走进来,眼中没有一丝笑,看着这一溜吃瓜的摇摇头:“……不到十分钟,全军覆没。妈的。”他叹气,把自己通讯器上的信息给周岳看。

信息来自一个西南地区的号码,只有一句话:“把小孩子们送过来。”

 

那天下午的医务室里,吴佳有了一个意外的访客,丹•荣格。

“我听说你们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基因修饰无法被大部分侦测方法识别,对吗?”他询问,而后请求,“请治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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